第六章 末摘花(第5/7页)
源氏公子想:“我何必如此历尽无遗地细看呢?”然而样子太古怪了,他反而要看。只有头的形状和挂下的头发很美丽,比较起以美发闻名的人来,并不逊色。那头发挂到褂子的裾边,还有一尺许铺在席地上。现在再来描写她所穿的衣服,似乎太刻毒了,然而古代的小说中,总是首先描写人的服装,这里也不妨模仿一下:这位小姐身穿一件淡红夹衫,但颜色已经褪得发白了。上面罩一件紫色褂子,已旧得近于黑色。外面再披一件黑貂皮袄,衣香扑鼻,倒很可喜。这原是古风的上品服装。然而作为青年女子的装束,到底不大相称,非常触目,使人觉得稀罕。不过如果不披这件皮袄,一定冷不可当。源氏公子看看她那瑟缩的脸色,觉得十分可怜。
小姐照例不发一语,源氏公子似觉自己也说不出话来了。然而他总想试试看,是否能够打破她向来的沉默,便对她讲各种各样的话。可是小姐非常怕羞,一言不答,只将衣袖遮住了口。但这姿态也表现得十分笨拙,不合时尚,两时高高抬起,好象司仪官威风凛凛列队行走时的架势,可是脸上又带着微笑,这就显得更不调和。 源氏公子心甚不快,很想早些儿离去,就对她说:“我看你孤单无援,所以一见之后便怜爱你。你不可将我当作外人,应该亲近我,我才高兴照顾你。如今你一味疏远我,教我好生不快!”便以此为借口,即景吟诗道:“朝日当轩冰著解,缘何地冻不消融?”①小姐只是嗤嗤地窃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源氏公子意兴索然,不等她答诗就出去了。
车子停在中门内。这中门已经歪斜得厉害,几乎倒塌了。源氏公子睹此景象,心中想道:“夜里看时,已经觉得寒酸,然而隐蔽之处尚多,今天早上阳光之下一看,更显得荒凉寂寞,教人好不伤心!只有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下,倒有温暖之趣,教人联想山乡风味,引人凄清岑寂之感。那天雨夜品评时左马头所说的“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便是指这种地方吧。如果有个可怜可爱的人儿住在这里,教人多么恋恋不舍!我那种悖伦之恋②的忧思,也可惜此得到慰藉吧,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和这理想的环境全然不符,真教人毫无办法。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决不会耐性忍气地照拂这位小姐。我之所以如此顾念她,大概是她的父亲常陆亲王记挂女儿,那阴魂来指使我的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满了雪,源氏公子召唤随从人,教他们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一根枝条自己翘了起来,于是白雪纷纷落下,正有古歌中“天天白浪飞”③之趣,源氏公子望着,想道:“不须特别深解情趣的人,只要有普通一般程度的对象,也就好了。”
①意思是说:身体已经和我结婚,为何心情还不向我公开?②指对藤壶妃子的恋爱。
③此古歌见《后撰集》,歌云:“好比末松之名山,我袖天天白浪飞。”
通车的门还有打开,随从人呼唤保管钥匙的人,来的是一个异常衰弱的老人,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分不清是他的女儿还是孙女。这女子的衣服映着雪光,更显得褴褛龌龊。看他的样子非常怕冷,用衣袖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少许炭火。老人没有气力开门,那女子走过去帮助他,样子拙笨得很。源氏公子的随从人便去相帮,把门打开了。公子睹此情状,便口占道:“白首老翁衣积雪,晨游公子泪沾襟。”
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的诗①,此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瑟缩畏寒、鼻尖发红的小姐的面影,不禁微笑。他想:“头中将倘使看见了这个人的相貌,不知将如何形容,他常常来这里窥探,也许已经知道我的行为了?”想到这里,不免懊恼。
①白居易《秦中吟》中《重赋》一篇中说:“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併入鼻中辛。”
这小姐的相貌如果同世间普通一般女子一样而并无何等特殊之处,那么别的男子也会爱上她,源氏公子不妨将她抛开。现在源氏公子分明看见了她那丑陋的相貌,反而觉得非常可怜,不忍抛舍了。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周济她,时时遣使存问,馈赠物品。所馈赠的虽非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绫和织锦等物。小姐自不必说,老侍女等所着的衣类,连管门的那个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等的需要,无不照顾周到。小姐受到这种日常生活的周济,倒也并不认为羞耻,源氏公子方才安心,此后他源源不绝地供给,有时不拘形式,失却体统,彼此亦不以为异。
这期间源氏公子常常想起那个空蝉:“那天晚上灯下对弈时所窥见的侧影,实在并不漂亮。然而她那窈窕的体态隐藏了她的丑处,使人不觉得难看。这位小姐呢,讲到身分,并不亚于空蝉。可见女子的优劣,和家世是无关的。空蝉顽强固执,令人可恨,我终于让步了。”
年终快到了。有一天,源氏公子值宿宫邸中,大辅命妇进见。源氏公子对这命妇并无恋爱关系,只因经常使唤她,相熟之后无所顾忌。每当她来替公子梳头时,两人往往恣意调笑。因此源氏公子不召唤时,她有了事自己也来进见。此时命妇开言道:“有一桩可笑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怕说我坏心眼,对您说呢……我弄得没主意了。”她羞答答地微笑,不肯说出来。源氏公子说:“什么事情?你对我不是无论什么都不隐瞒么?”命妇吞吞吐吐他说:“哪里隐瞒?倘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冒昧,我也老早对您说了。可是这件事有点说不出口。”源氏公子讨厌她,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出来:“常陆亲王家的小姐送给您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接了信,拆开来看。命妇心里忐忑地跳,不知公子看了怎么说。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①,香气倒十分浓烈,文字写得尽量工整,诗句是:“冶游公子情可薄,锦绣春衣袖不干。”
①陆奥地方所产的纸,厚而白,有皱纹。
公子看了“锦绣春衣”等语,不解其意,侧着头思索。这时候大辅命妇提过一个很重的包袱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只古风的衣箱。命妇说道:“您看!这怎么不笑煞人呢?她说是给您元旦日穿的,特地派我送来。我不便退回她。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呢,又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因此只得送来给您看。”源氏公子说:“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太对人不起了。我是一个哭湿了衣袖没人给烘干的人,蒙她送衣服,我很感谢!”此外并不说什么话。他想:“唉,这两句诗真不高明,大概是她自己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吧。那个侍女侍从倘在她身边,一定会替她修改。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没有能教她的老师了。”想到这里,今人泄气。他推想这是小姐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便觉得世间所谓可贵的诗歌,大概就是这样的作品吧。于是脸上露出微笑。大辅命妇看到这光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不免脸上泛起了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