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杨桐(第8/9页)
①倘被发觉太子非桐壶帝之子,势必被废。
左大臣也公私两方都不得意,心中不快,便上表致仕。朱雀帝想起桐壶院在世时一向信任这位大臣,视为重要的后援人,并有遗嘱,希望他长为天下之柱石。因此不许他辞职。屡次上表,屡次退回,但左大臣意志坚决,终于致仕还家。从此右大臣一族垄断朝政,荣华无可限量。一代重臣,今已遁世,朱雀帝不胜怅惘,世间知情达理之人,亦无不叹惋。
左大臣家诸公子,个个忠厚诚笃,重用于世。过去无忧无虑,荣华度日;但现在无不意气消沉。与源氏大将最为亲近的三位中将①等,在政界尤为失势。三位中将过去虽然时时赴四女公子处留宿,但因对妻子一向态度冷淡,所以右大臣也不把他归入爱婿之列,以示报复。大约三位中将早有自知之明,所以此次不得升官晋爵,亦不甚介意。他看见源氏大将都已笼闭在家,可知世事已不可为,则自己的不遇乃当然之事。他就常常访晤源氏大将,与他共研学问,或合奏弦管,以前这两人常常狂热地互相竞争,现在还是如此,些微小事亦必互相较量,借此消磨岁月。
春秋二季的诵经自不必说,此外源氏大将又常临时举行种种法会。他还召集事简多暇的文章博士,和他们吟诗作文,或作掩韵②游戏,藉以遣怀,一向不赴宫中。如此任情游乐,不问政事,又渐渐引起了世人的烦言。
①三位中将即以前称为头中将者,现已晋升。
②将古诗中叶韵之字掩没,教人猜度补充,以优劣定胜负。
夏雨连绵,闲居无事之时,有一天中将教人拿了许多名贵的诗文集,来到二条院。源氏大将也命人打开殿内的书库,从以前未曾启封的书橱里选出若干世间罕有的珍本古集来。并不大肆张扬,却召来了许多精通此道的人物。也有殿上公卿,也有大学寮的博士,济济一堂,分为左右二列,相对而坐,竞赛掩韵。奖品之精美,世无其匹,诸人争欲获得。这竞赛渐次进行下去,其间困难的韵字甚多,常常使得著名的博士周章狼狈。源氏大将便时时加以指点。足见其才学精深无比。诸人啧啧赞叹,互相告道:“大将何以能有如此全才?定然前世福慧双修,故万事胜于常人。”竞赛的结果,左方(源氏大将一方)得胜,右方(三位中将一方)认输。过了两天之后,中将举办认输的飨宴。排场并不十分铺张,然而种种食物非常精致,盛食物的桧木箱十分优美,还有各种各样的奖品。这一天照例聚集许多人物,大家作文吟诗。
其时阶前蔷薇初开,景象比春秋花时更为幽雅可爱。大家随意不拘地调弦弄管。中将的儿子名叫红梅的,年方八九岁,今年开始上殿。此时这童子出席唱歌,嗓音非常美丽,又吹奏笙笛,也悠扬悦耳。源氏大将很喜欢他,当他游戏伴侣。这童子是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的次子,因有外祖父作后援,世人对他期望甚重,大家另眼看待他。此人心性明慧,容貌秀丽。到了酒酣兴阑之时,这童子唱起催马乐《高砂》①的歌曲来,声音非常优美。源氏大将便解下自己的衣服来赏赐他、此时源氏大将比往常醉得厉害,脸色无比艳丽,他身上穿着薄罗常礼服和单衫,透露肌肤,色泽异常美丽。几个老年博士遥遥瞻望,感动得流下泪来。唱到“貌比初开百合花更强”之句时,三位中将敬源氏大将一杯酒,吟道:“闻歌瞻望君侯貌,胜似蔷薇初发花。”
源氏大将微笑着接了酒杯,答道:“花开今日乖时运,转瞬凋零夏雨中。
我就此衰朽了!”他醉态可掬,故意开玩笑。中将强责以干杯。此时众人所咏诗歌甚多,但都是贯之曾谏诫的那种“欠考虑”的乘兴率尔之作,若一一记载,未免无聊。为避免烦冗,一概从略。
①催马乐《高砂》大意:“高砂峰上花柳香,好似贵家两女郎。我要两人作妻房,好似两件绣罗裳。不可性急徐徐图,定可会见两姑娘,貌比初开百合花更强。”
诸人皆极口赞誉源氏大将,或作和歌,或作汉诗。源氏大将得意之极,骄矜起来,朗诵“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①这自比实在很确当。但他是成王的何人,没有继续诵下去,因为只有这一点是疚心的。
①《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周公诫子伯禽日:“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源氏以桐壶上皇比文王,以朱雀帝比武王,自比周公旦。倘以皇太子比成王,则源氏是叔父,触及他的隐事,所以不诵下去。
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也常来访晤源氏大将,这亲王长于吹弹歌舞,风流潇洒,与大将志同道合。
且说那位尚侍胧月夜最近回娘家右大臣邸来了。因为她久病疟疾,回娘家来,念咒祈祷等事较宫中方便。做了种种法事之后,病体全愈,大家十分庆喜。尚侍认为此乃难得的良机,便与源氏大将密约,用尽心计,图得夜夜幽会。这尚侍正当青春年华,花容月貌,妩媚动人。近来因病略微消瘦,却反而更可怜爱。此时她的大姐弘徽殿太后也回娘家来,一同住在邸内。四周人目众多,行动颇多危险。然而源氏大将一向有个习癖:越是困难,越是不舍。因此夜夜偷渡,几无虚夕。这自然难免被人看破。然而众人都有顾虑,所以无人将此事启奏太后。右大臣当然没有想到。
有一晚,骤雨滂沱,雷电交作。黎明时分,诸公子及太后的侍从人等都起来看视,人声嘈杂,耳目众多。众侍女惧怕雷雨,也都集中到近旁来。源氏大将有些狼狈,然而无法逃出,只得挨到天明,胧月夜寝台的帐幕外面,众侍女都聚集着,这一对男女觉得心惊胆战。侍女中只有两人知道此事,然而无可奈何。
后来雷声停息,雨势渐小。右大臣便走到这边来看视,先到弘徽殿太后室中。阵雨之声淹没了他的行动声,源氏大将和胧月夜并未听到。岂知右大臣贸然地走进室内来了。他撩起帘子,开口便问:“你怎么样?昨夜的雷雨好厉害,我很担心,但未能来看你。你哥哥和太后的侍臣等有没有来探望你?”他说时快嘴快舌,粗声粗气,全不象个贵人。源氏大将虽在困窘之中,想起了左大臣的威仪。和这右大臣比较一下,不禁微笑起来。不要在帘外伸头探脑,规规矩矩走进室内以后再开口说话才是。
胧月夜狼狈之极,只得膝行而前,来到寝台外面,右大臣看见她红晕满颊。以为患病发烧,便对她说:“怎么你的气色还不正常?想是妖魔作祟吧,法事应该延长日子。”这时候他看见一条淡紫红色的男带缠绕在女儿身上,觉得很奇怪。又看见一张写着诗歌的怀纸落在帷屏旁边,心念这是什么东西,吃了一惊,便问:“这是谁的?这东西很奇怪。拿过来,让我看看究竟是谁的东西。”胧月夜回头一看,方才发现。但此时已无法抵赖,有什么话可回答呢?吓得魂不附体。倘是身分高贵的人,应该体谅做女儿的此时一定怕羞,因而有所顾忌,无奈这位大臣秉性急躁,毫不留情。他并不思前想后,愤然地走上前来,拾了那张怀纸,趁此向帷屏后面探望一下。但见一个体态非常优美的男子,肆无忌惮地躺在女儿铺位旁边,此时方才慢慢地拉过衣服来遮住颜面,算是躲避了。右大臣惊得发呆,一时怒火中烧。然而到底不便当面揭穿,气得头昏眼花,只得拿了那张怀纸回正房去。胧月夜呆若木鸡,差点儿没吓死。源氏大将懊丧之余,想道:“恶贯满盈,终于要受世人非难了!”然而看了这女人的可怜之状,只得胡乱安慰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