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少女(第5/9页)

夕雾不知道别人正为了他而闹得天翻地覆,管自前来探望太君。前夜他来此,为了人目众多,不能与云居雁密谈心事,今天比往日相思更苦,便在晚上来了。太君往日看见外孙来了,总是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今天忽然板起面孔说话了。她对夕雾说:“为了你的事,你舅舅恨煞了我,我好为难啊!你胡思乱想,教别人懊恼,真不应该!我本来不想谈此种事情,不谈又怕你不明白。”夕雾本来怀着鬼胎,立刻猜测到了,红着脸答道:“究竟为了何事?我近来笼闭一室,静心读书,久无机会参与人群,并未得罪舅舅呢。”他说时满面羞涩。大君很可怜他,说道:“不必谈了,总之你以后小心谨慎就是了。”说到这里为止,以后便谈别的事情。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通信更加因难了,心中甚是悲伤。太君劝他进餐,他一点也吃不下,好象已经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偷偷地去拉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这纸隔扇一向不锁,今天却锁住了,房间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他觉得十分没趣,便靠着纸隔扇坐下来。云居雁也还不曾睡着,她躺在那里倾听夜风吹竹的萧萧声,又遥闻群雁飞鸣之声,小小的芳心也感到哀愁,便独自吟唱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我愁?”①那娇滴滴的童声非常可爱。夕雾听了心中焦灼起来,便在门边低声叫道:“把这门开开!小侍从在这里么?”然而没有人回答。小侍从者,是乳母的女儿。云居雁听见夕雾的叫声,知道刚才独自吟唱古歌,已被他听到了,觉得很难为情,只管无端地把脸躲进被窝里去。她隐约地感到心中情思萌动,自己觉得讨厌。乳母等就睡在旁边,深恐惊醒她们,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两人隔着纸隔扇,各自无言。夕雾独自吟道:“夜半呼朋啼雁苦,风吹芦荻更增愁。”

便觉这愁深深地沁入肺腑。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频频叹息,惊醒了她,只得睡下,一夜心绪不宁。

①此古歌见《河海抄》所引。此人称为云居雁,即根据此古歌。日文“云居”即“云中”之意。

次日早上醒来,夕雾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一封信给云居雁。但小侍从也找不到,云居雁房中当然不能去,胸中烦闷不堪。云居雁呢,只觉得被父亲责怪是可耻的。至于自身将来如何,别人对她作何看法等事,一概不加深思。她依然天真可爱。别人议论他们两人之事,她听了既不觉得异常讨厌,也不想与夕雾分离。她认为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只可惜服侍她的乳母和侍女们严厉劝诫她,今后不便再和夕雾通信了。倘是大人,际此困境自能巧妙找寻机会。但夕雾年幼,毫无办法,只是闷闷不乐而已。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来访,他深深地怨恨太君。内大臣夫人①闻知此事,也只当作不知。她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皇后,对万事都兴味索然。内大臣对她说:“那梅壶女御行过盛大的仪式,册立为皇后了,而我们那个弘徽殿女御正在伤心呢。我可怜她,胸中异常痛苦。我想叫她暂时乞假回家,让她舒舒服服地休养一下。虽然未能立后,皇上偏偏十分宠爱她。因此她昼夜侍候,不得休息;连身边的宫女们也时刻不安,都在叹苦呢。”便立刻向皇上乞假。冷泉帝起初不许。但内大臣坚持已见,冷泉帝也只得勉强答应,由他把女御迎接回家去。内大臣对她说:“你在这里未免寂寞,我叫你妹妹云居雁也到这里来住,和你一起玩耍吧。她住在太君那里,本可放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在那里进进出出。其人年纪虽小,心却不小。照你妹妹的年龄,自然不该和男人接近了。”就突然赴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①内大臣的正妻,即前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前弘徽殿女御之妹。

太君大为不快,对内大臣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不幸短命而死,我很寂寞。且喜来了这个孩子,在我如获至宝。实指望她朝夕在侧,慰我暮年呢。却不料你不信任我,教我好伤心啊!”内大臣心甚抱歉,连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所不满者,就只是那一件事,却并非不信任母亲。只因宫中那个女御,近来心绪不佳,现正乞假在家。看她寂寞无聊,甚是可怜,为此想叫云居雁前去陪伴,以慰其心。这原是暂时之事。”接着又说:“云居雁蒙太君抚育,得以长大成人,此恩决不敢忘。”这内大臣脾气固执,凡事一经想定,即使多人劝阻,决不回心转意。因此太君很不高兴,叹道:“人心难测,令人忧恼。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心生隔膜,弃我如遗!童稚无知,姑且不论。大臣深明事理,怎么也会对我心怀怨恨,来夺取这个孩子呢?我看她在那边,不见得比我这里安全吧!”说着哭起来了。

正在此时,夕雾来了。他近日常常来此,希图或有机缘与云居雁相见。他看见门前停着内大臣的车子,便内心羞怯,悄悄地钻进自己房间里去了。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①、兵卫佐、侍从、大夫等,也聚集在这里,但太君不许他们进入帘内。内大臣的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虽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还是遵守前太政大臣在世之时的规矩,照旧常来参谒太君,竭尽孝敬。他们的儿子也来此,但品貌都比不上夕雾。太君对夕雾比谁都疼爱。自从夕雾迁居东院之后,只有这云居雁是太君身边的宝贝,太君悉心教养她,时刻不离地抚爱她。如今将被内大臣夺去,太君心中异常悲伤,内大臣说:“此刻我要进宫,傍晚来迎接她。”说罢,告辞而去。

①左少将又称柏木。少纳言又称红梅,即上卷第250页所提到的唱催马乐《高砂》嗓音美好之人。

内大臣心中思忖:“此事少有办法了。还不如妥为安排,成就其事吧。”然而终觉得于心不快,又想:“先得让夕雾有了稍高的官位,使我们也不致丧失体面。然后察看他对云居雁的爱情深浅如何,再作决定。即使允许他们,也得郑重举行婚礼。照以前那样让两人住在一起,即使加以劝诫,深恐年幼无知之人,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情来。只怕太君是不会制止他们的。”他就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理由,向太君邸内及私邸内的人自圆其说,把云居雁接了去。

云居雁去后,太君写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你父亲恐又将恨我,但你总了解我的心情,盼即来此相见。”云居雁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她今年十四岁,似乎尚未成人,然而娇憨温柔,容颜十分妩媚。祖母对她说道:“我一向与你寸步不离,朝夕相伴,你去了我好冷清啊!我残年无多,常常担心:不知道命里有否看见你荣华富贵之一日。如今你又舍我而去,我真伤心啊!”说到这里,哭起来了。云居雁想起了最近那件难为情的事,头也抬不起来,只是嘤嘤啜泣。此时夕雾的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地对云居雁说:“我但愿小姐做了我的女主人。小姐迁往那边去了,实在可惜啊。舅老爷要将小姐许配他人,小姐切不可听从啊!”云居雁越发怕羞了,一句话也不回答。太君对宰相君说:“罢了!这种没趣的话不必说了。各人的命运都是前世注定的啊!”宰相君还是怒气冲冲他说:“不是这么说的!舅老爷恐怕是看不起我家少爷,说他微不足道呢!我倒要请他打听打听:我家少爷哪一点赶不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