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玉鬘(第5/8页)

此时右近才说出了昔年夕颜暴死之事。她说:“当时公子非常悲恸,永远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对我说:‘让我抚育她的遗孤。借以代替她吧。我子女很少,家中寂寞。对人但言我找到了一个亲生女儿可也。’那时我年纪还轻,没有主意,凡事小心谨慎,不敢泄露夫人暴死之事。因此不曾到西京来寻访,这期间你家主人升了少弍,我从名单上知道此事,少弍来向公子告辞之日,我曾看见他一面,但终于不曾交谈。我以为你们自赴筑紫,把小姐遗留在五条的租屋里了。哎呀,差一点,小姐险些儿做了乡下人。”

这一天她们谈了种种往事,又诵经念佛。这地方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来来往往的香客。面前的河流名叫初濑川。右近想起了一首古歌:“初濑古川边,双杉相对生。经年再见时,双杉依旧青。”①便吟诗道:“若非探访双杉树,安得川边会见君?

真是‘久别喜相逢’①了。”玉鬘和道:“何事双杉虽不解,相逢喜极泪沾身。”

吟罢嘤嘤啜泣,姿态非常可怜。右近看了她的模样,想道:“小姐容貌如此艳丽,但倘姿态与乡下人一样笨拙,真是白玉之瑕了。怪哉,不知乳母怎样把她抚育起来的。”她心中感谢乳母。夕颜的风姿,只是天真活泼,温柔和悦;这个玉鬘呢,又具有高贵之相,其态度之优雅,使人看了自惭形秽,如此看来,筑紫是个好地方。然而右近回想以前见过的筑紫人,都是土头土脑的,觉得不可思议。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名日“旋头歌”。

②古歌:“殷勤陈祈愿,但愿洽私衷:一似初濑杉,久别喜相逢。”见《古今和歌六帖》。

日暮之后,大家又赴大殿礼拜。次日又念诵了一天。秋风从遥远的山谷间吹来,寒气侵肤。这几个多愁多感的人,心中连续不断地想起种种往事。玉鬘一向自叹命苦,深恐难得出头之日。但现在她听见右近在谈话中乘便说起:她父亲内大臣何等尊贵,对出身微贱的姬妾所生子女也都爱护周至。便觉得她自己这墙阴小草一般的人,将来亦必有欣欣向荣之一日。离开长谷寺之日,两方互相问明京中住址。右近深恐再度失却了这位小姐,颇不放心。右近家住六条院附近,玉鬘住在九条,相距不远,有事要商量,也很方便。乳母等便安心了。

右近从长谷寺回来,就去参见源氏太政大臣。她希望有机会向大臣报告玉鬘之事,所以急急前往。右近的车子进入六条院大门,但见气象与原住的二条院大异,院宇宽广,进出车辆甚多。她觉得自己这微贱之身,在这琼楼玉宇中出入似不相称。这天晚上她不去参见,满腹心事地睡了。到了次日,紫夫人在昨夜各自从自宅回来的许多上级侍女及青年侍女中,特地召唤右近。右近觉得很有面子。源氏也召见她,对她说道:“你为何在家住了好久?样子有些变了呢。寡妇家有时也会变得年轻的。大概有了喜事吧。”照例开着玩笑作难她。右近答道:“我请假请了七天,喜事倒没有。只是到长谷寺宿山,遇见了一个可怜的人。”源氏问道:“是谁?”右近想道:“我倘突然说了出来,则此事以前尚未对夫人说过,现在先对大臣说,将来夫人闻悉情况,岂不要怪我欺瞒她?”她觉得为难,便答道:“以后再说吧。”此时别的待女来了,谈话便中断。

灯火点着了。源氏与紫夫人并坐畅叙,光景煞是好看。紫夫人此时年约廿七八岁,年纪越长,相貌越发标致。右近离开她不多天,似乎觉得这期间她的风采又增加了。右近以为玉鬘容貌美丽,不亚于紫姬。现在见了紫姬,恐是心情所使然,觉得紫姬毕竟与众不同。两相比较,这便是幸与不幸的差别了。源氏说要睡了,叫右近替他捏捏脚。他说:“年轻人讨厌这件事,不耐烦做。年纪大的人才互相了解,亲睦得来。”几个青年侍女都偷偷地笑。她们说道:“当然罗!其实老爷派我们做事,谁敢讨厌?只有缠绕不休地开玩笑,我们才不耐烦呢。”源氏对紫姬说:“夫人看见我和年纪大的人过分亲热,恐怕也不高兴吧?”紫姬答道:“只怕不仅是开玩笑,所以我要担心。”便和右近谈笑,姿态异常娇憨,竟有天真烂漫之相。

源氏身为太政大臣,政务清闲,不须操心国事,只管说说琐屑无聊的笑话,或者兴味津津地探察各侍女的心事:这个半老的右近,他也常常和她开玩笑。此时便问她:“刚才你说在长谷寺遇见了一个人,是何等样人?是否结识了一个高贵的大和尚,带他来了么?”右近答道:“不要说这些难听的话!我是找到了我们那个短命而死的夕颜夫人的遗孤!”大臣说:“唉,这个人真可怜!多年来她住在哪里呢?”右近觉得未便如实报告,答道:“住在荒僻的乡下地方。还有几个从前的人照旧在服侍她。我对她说起了当年之事,她悲伤不堪呢。”大臣拦阻道:“好了,夫人不知道此事,你不要多说了。”紫姬说:“啊呀,这下可麻烦了!我想睡了,听不清楚你们说些什么话。”便举起衣袖来塞住了两耳。

源氏又问右近:“这孩子相貌长得如何?比得上她妈妈么?”右近答道:“不一定象她妈妈,然而从小就长得很漂亮。”源氏说:“那好极了。你看同谁一样?比起紫夫人来呢?”右近答道:“哪里!同夫人怎么好比?”大臣说:“你这么说,夫人很高兴了。只要能够象我,我便放心了。”他故意装作父亲的口气。

源氏听了这消息之后,好几次单独召唤右近。对她说道:“既然如此,叫她到这里来住吧。多年来我每逢想起了她,总觉得可惜而又抱歉。如今找到了,我真高兴!直到现在才找到,我也太不中用了。我们不须告知她父亲内大臣。他家里子女众多,人丁嘈杂。这个乡下来的无母之儿加入其中,反而痛苦。我子女甚少,家中寂寞,对外只说我无意之中找到了一个亲生女儿。我要好好地抚养她,教她变成风流公子们相思之的呢。”右近听了这话,庆幸小姐有了出头之日,不胜欢喜,说道:“此事悉听尊便。内大臣处,只要您不泄露,谁会传过去呢,但愿您把她看作不幸短命而死的夕颜夫人的替身,鼎力栽培她,那时您对夫人在天之灵,也可减轻罪愆了。”源氏说:“这件事,你恨煞我了么?”他一面苦笑,一面淌下眼泪来。说道:“年来我常常想,我同她,真是一段空花泡影的因缘!聚居在这六条院里的人,没有一个象当年的夕颜那么受我怜爱。许多人寿命很长,我就永不变心地爱护她们。只有夕颜短命而死,使我只能把你右近当作她的遗念而爱护,真乃一大遗憾!我至今一直不忘记她。倘得她的遗孤在我身边,我就如意称心了。”他就写信给玉鬘。因为他想起了末摘花的生涯潦倒,不知玉鬘在沉沦中长大,人品究竟如何,所以想看看她的回信。他给玉鬘的信语气尊严,一似父亲。末了写道:“我对你如此关怀,纵尔不知情,我曾到处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