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兰草(第2/3页)

‘太政大臣家里已经有了好几位身分高贵的夫人。他不便叫玉鬘和她们同列,所以装作放弃,把她让给了我;同时又派她入宫去当个闲散的女官①,以便经常把她笼闭在自己家中。如此安排,实甚聪明。’这是可靠的人告诉我的。”他说得非常明确。源氏推想内大臣可能有这种想法,心中颇感不快,说道:“这样瞎猜,真讨厌!此人有个脾气,万事都要穷究到底,故有这种想法。此事如何解决,不久自会水落石出、他实在太多心了。”说着笑起来。他的口气十分坦率,然而夕雾仍多怀疑。源氏自己也在想:难道我真是这样的么?如果被人猜中;实在太不成话,太没面子了。我总须设法教内大臣知道我心地清白。他企图打发玉鬘入宫,以遮外人耳目而掩饰自己的暧昧心情。不料此计已被内大臣察破,想起了好生懊恼。

玉鬘于八月中除丧服。源氏以为九月乃不吉之月②,故决定延至十月入宫。皇上等得很心焦。恋慕玉鬘的人闻此消息,都很惋惜,各自去找替自己帮忙的侍女,向她们恳求,希望在入宫之前玉成其事。然而此事比只手塞住吉野大瀑布③更难,侍女的回答都是“毫无办法!”夕雾那天冒昧地对玉鬘说了那些话,不知玉鬘对他作何感想,心中甚感痛苦。此时他就起劲地东奔西走,装作热心帮忙的样子,希图博得玉鬘的欢心。此后他不再轻率求爱,只管努力镇静,不露声色。玉鬘的几个亲兄弟,一时尚未熟悉,还不曾来访。都在焦灼地等候她入宫之期,准备前来帮忙。

①尚侍不须经常住在宫中。②当时风习,九月忌婚嫁。③古歌:“吉野大瀑布,只手不能塞。犹如世人心,变化不可测。”见《古今和歌六帖》。

柏木中将以前向她求爱,费尽心血,现在则音信全无。玉鬘的侍女们都笑他老实。有一天,他忽然以父亲的使者身分来访。由于向来习惯了偷偷摸摸地送情书,所以今天还是不敢堂皇出面,却于月明之夜,走进来躲在桂树底下了。玉鬘向来不接见他,侍女们也大都不肯替他传达。今天则藩篱尽撤,在南面安排了客座招待他。至于亲口答话,玉鬘还怕难为情,所以叫侍女宰相君传言。柏木心中不快,开口说道:“父亲特地派我前来,是为了有些话不便叫人传言。如今你如此疏远我,叫我怎能把这些话告诉你呢?自古道:‘手足之情割不断。’看似老生常谈,确是真情实理啊。”玉鬘答道:“我也想把多年来积集胸中的话向阿哥诉说。只因近日心情异常恶劣,竟至不能起身。阿哥如此见怪,使我觉得反而疏远了。”说时态度非常认真。柏木说:“你心情恶劣,不能起身,可否容许我到你床前的帷屏外面来呢?——罢了罢了,我这要求也太不体谅人了。”便悄悄地传达了内大臣的话,其神情也很雅观,并不逊于他人。内大臣的话是:“有关入宫之种种情况,我无由详细闻知,甚望一一秘密告我。我因凡事防人耳目,未能亲自前来,而又未便通问,为此不断挂念。”柏木又乘便把他自己的话叫宰相君转达:“自今以后,我不会再写那种愚蠢的信来了。不过,不论关系如何,对我那种热情熟视无睹,终叫我越想越恨。首先恨的是今夜对我的招待,应该在北面①接见我。如果象你这等高级侍女不屑招待我,叫几个下级待女引导我也无不可。象今天这样的冷遇,实在无有其例。我逢到了种种少有的遭遇!”

①北面是接见熟客人之处,犹后门。

他侧着头,恨个不休,样子有些可笑。宰相君便把他的话传告玉鬘。玉鬘说:“突然亲近,深恐别人取笑。因此长年沦落之苦况,亦未曾向阿哥罄诉,反比以前更多苦恨了。”这只是应酬之辞。柏木觉得不好意思,闭口不作一声。后来赠诗云;“不曾深悉妹山道,绪绝桥头路途迷。①哎呀!”吟时不胜其恨,亦可谓自作自受。玉鬘命宰相君传言答道:“不知何故迷山路,只觉来书语不伦。”

宰相君附言道:“以前屡次来书,我家小姐不解其意。小姐对于世间无论何事,顾虑异常周到,因此不能作复。但今后自然不会再有此种事情了。”这也是真情实理。柏木答道:“如此甚好,我今日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今后自当尽力效劳。借以表达我之忠诚。”说罢便起身归去.此时月明如昼,天色清丽,照见柏木中将的姿态异常优雅。他身穿常礼服,容貌昳丽,与此景色十分调和,诚可赞美。众青年侍女相与议论:“此人容貌姿态虽然赶不上夕雾中将,但也异常优美。他家兄弟姐妹怎么会个个长得如此出色呢!”她们每逢略有所见,照例极口称赞。

①妹山在纪州伊都郡,绪绝桥在陆前志田郡。此诗大意是:不知你是称妹,因而迷于失恋。

髭黑大将和柏木中将都是右近卫府的僚属。髭黑常常请柏木来,同他亲切晤谈,托他代向内大臣说亲。髭黑大将人品也很优秀,显然是朝廷辅弼的候补人,内大臣对他也很满意。只因源氏主张送玉鬘入宫,他不便违反其意而将她许给髭黑。他竟在猜想源氏别有用心,因此玉鬘之事,悉听源氏作主。这位髭黑大将原是皇太子的生母承香殿女御之兄。除了源氏太政大臣和内大臣之外,皇上对他信任最深。年龄大约三十二三。其夫人乃紫姬之姐,即式部卿亲王之长女,比他年长三四岁。并无特殊缺陷,然而恐是人品欠佳之故,髭黑大将称她为“老婆子”,一向不把她放在心上,常想和她离异。因有此种情形,源氏总觉得髭黑大将不配当玉鬘的夫婿,一直不曾允许他。髭黑大将并无浮薄好色之行。然而为了玉鬘,曾经用尽心计,东奔西走。他从详悉内情的人那里探知:内大臣对他并无异议;玉鬘并不乐意入宫。便屡次去找玉鬘的侍女弁君,对她说道:“现在只有太政大臣不曾同意,小姐的生身父亲早就没有异议了。”催促她快快玉成其事。

不久到了九月。秋霜初降,晨光清丽。那些替求爱者拉拢的侍女,拿来了偷偷送来的许多情书,玉鬘自己并不看信,都由侍女读给他听。髭黑大将的信中写道:“指望本月有成,不觉空过多日。怅望云天,心焦如焚。

九月不祥且不管。

岂知拼命也徒劳。”

原来他已明知过了九月定当入宫也。萤兵部卿亲王的信中写道:“事已如此,尚复何言!只是莫教艳艳朝阳色,消尽区区竹上霜。①①朝阳比喻冷泉帝,竹上霜比喻他自己。

但望俯察我心,亦可聊慰相思。”这封信系在一根异常枯槁的小竹枝上,竹叶上的霜也不拂落,连那个送信使者也形容枯槁。还有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左兵卫督,即紫姬之兄,因为经常出入于六条院,自然详知玉鬘入宫之事。为此不胜悲愤,信中诉恨之言甚多。其诗云;“心虽欲忘悲难堪,如之奈何如之何?”①这些情书的纸色、墨迹和熏香之气,各不相同,各得其妙。众侍女都说:“将来和这些人一概断绝,也太寂寞了。”玉鬘不知有何感想,只对萤兵部卿亲王略复数字:“葵花纵有心向日,亦不自消早降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