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法事(第2/3页)

季节诵经开始了①,明石皇后便回东所去。三皇子在许多弟兄中长得最为可爱,此时常在各处闹步。紫夫人精神好转之时,叫他到面前来,乘无人听见,便问他:“我倘死了,你想念我么?”三皇子答道:“一定会想念。我同外婆最好,比皇上和皇后还好。外婆倘没有了,我真不高兴。”他用手擦擦眼睛,借以掩饰泪痕。紫夫人脸上显出微笑,一面流下泪来,又对他说:“你长大起来,就住在这屋子里。每逢这庭前的红梅和樱树开花的时候,你要用心爱护它们。有机会时,折几枚来供在佛前。”三皇子点点头,望着紫夫人的面孔,觉得眼泪要流出来了,便回转身,走了开去。这三皇子和大公主,是紫夫人特别用心抚育长大的,她不能亲见他们成人立业,不胜惋惜悲伤。

①宫中规定春秋二季招僧众诵《大般若经》。皇后归宁中亦照办。

终于挨到了秋天,气候渐渐凉爽,紫夫人的精神也略略好转,然而还不可靠,稍不经心,病就复发。秋风虽然还不曾“染上人身”①,但紫夫人总是垂泪度日。明石皇后即将回宫,紫夫人想请她暂留数日,希望多得见面,但觉不便启口。况且皇上不断造使来催皇后回宫,亦不便强留,因此并不提出请求。但紫夫人不能到她那边去相送,只得让皇后到这里来告辞。要她劳驾,实不敢当。但倘不再见面,就此相别,则又觉遗憾。于是在房中为皇后另设一席,请她进来。紫夫人已非常消瘦。但正因为如此,增添了无限高尚优雅之相,容姿实甚可爱。以前青春时代,相貌过分娇艳,光彩四溢,有似春花之浓香,反而浅显。今则但见无限清丽之相,幽艳动人。似此美质,而不能久留于世,教人想起了伤心之极,悲痛无已。是日傍晚,秋风凄楚,紫夫人想看看庭前花木,坐起身来靠在矮几上。此时源氏主君进来了,他一看见,就说道:“今天你能起坐,真难得了!皇后在这里,你的心情自然爽快起来。”紫夫人看见自己略微好些,源氏主君便如此欢喜,不胜伤心。因念自己死了,不知源氏主君将何等悲恸。悲从中来,感极赋诗:“露在青萩上,分明不久长。

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

在这时候,将人命比作风吹花枝倾侧、花上露珠难留之状,使得源氏悲恸不堪,便答诗云:“世事如风露,争消不惜身。

与君同此命,不后不先行。”

吟罢,泪珠纷纷落下,揩拭也来不及。明石皇后也赋诗云:“万物如秋露,风中不久长。

谁言易逝者,只有草边霜?”

紫夫人看看眼前两人的雄姿美貌,觉得都很可爱,实指望如此相处千年,才有意义。可惜人命不随心意,无术长留世间,深可悲叹。

①古歌:“秋风毕竟何颜色,染上人身恋意浓?”见《古今和歌六帖》。

忽然紫夫人对明石皇后说:“请你回那边歇息吧。我此刻非常难过,想躺下了。虽然身患重病,也不可过分失礼。”便把帷屏拉拢,躺下身子,那样子显得比平常痛苦得多。明石皇后见了,心念今天为何如此厉害,不胜惊异。便握住了她的手。一边望着她一边啜泣着。这真象刚才所咏萩上露的消散,已经到了弥留状态了。于是邸内惊慌骚扰起来,立刻派遣无数人员,前往各处命僧人诵经祈祷。她以前曾有好几次昏厥过去,后来又苏醒转来。源氏看惯了,疑心此次也是鬼怪一时作祟,便举行种种退鬼之法。但闹了一夜,终于不见效验,天明时分,紫夫人竟长逝了。明石皇后不曾回宫,得亲自送终,一则以喜,一则以悲。院内所有的人,都不肯相信这死别是世间应有之常例,大家认为她不应该死,悲恸之极,似觉身在黎明乱梦之中。这原是当然之事。此时院内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办事。所有的侍女都哭得死去活来。源氏主君尤为悲恸,无法自制。

正在此时,夕雾大将前来参见。源氏便召他到帷屏旁边来,对他说道:“看来已绝望了。但她多年以来怀抱出家之志,到此临终之时,不使遂其心愿,实甚可怜。祈祷的法师与诵经的僧众,此刻都已停止念诵,纷纷退去。然而总还有若干人留住在此。现世功德今已无望,但至少希望她在冥途上获得佛力加庇之益。你去吩咐他们,快快准备为夫人落发。此等僧人之中,不知有谁善能授戒?”他说时精神强自振奋,然而脸色异乎寻常,悲恸之情难堪,眼泪淌个不住。夕雾看了,觉得此实难怪之事。自己也悲伤起来。答道:“鬼怪等物,为欲迷乱人心,往往使人气绝。此次又是此种伎俩,亦未可知。既然如此,不管怎样,出家总是好的。即使出家一日一夜,功德也不落空。不过在确已身死气绝之后,仅仅为她落发,则恐不能使死者在冥途获得光明,徒然使生者增加悲痛耳。不知父亲尊见以为如何。”他陈述己见之后,还是把愿意在七七忌中诵经回向的僧众某某人等召集起来,吩咐了应有事宜。凡此种种,皆由夕雾一人料理。

多年以来,夕雾对紫夫人并无何等野心,他只希望找个机会,象昔年朔风那天①似地再见一面,并且约略听听她的声音。这愿望始终不离他的心头,但声音终于听不到了。他想:“现在紫夫人虽已变成空空的遗骸,能见一面也好。欲遂此愿,除了现在而外哪能再有机会呢?”于是就不顾一切,流着眼泪,装作制止侍女们号哭的样子,叫道:“大家不要哭!暂且肃静!”乘着和父亲说话的机会,把帷屏的垂布撩开。此时将近黎明,室内光线阴暗,源氏正移近灯火,守候遗体。夕雾但见紫夫人的相貌十全十美,真乃冰清玉洁,死去何等可借!源氏看见夕雾窥视并不强要遮蔽。他说:“你看这样子!和生前毫无变异,然而分明已经无望了!”便举袖掩面而泣。夕雾也泪盈于睫,不能见物。勉强睁开泪眼,拜观遗体,一看之后,反觉无限悲伤,真个心神惑乱了。紫夫人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披散着,然而密密丛丛,全无半点纷乱,光彩艳艳,美不可言。灯光非常明亮,把紫夫人的颜面照得雪白。比较起生前涂朱抹粉的相貌来,这死后无知无觉地躺着时的容颜更见美丽。“十全无缺”一类的话,已经不够形容了。夕雾看见这相貌优美无比,连一点寻常之相也没有,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把灵魂附在紫夫人的遗体上。这真是无理的愿望啊!

①事见中卷第二十八日,此乃十五年前之事。

紫夫人生前亲信的几个侍女,都哭得不省人事。源氏虽然也悲伤得神智昏迷,只得勉强镇静下来,料理丧葬一切事宜。此种可悲之事,他从前曾经遭逢过好几次,然而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痛切的苦味。此度伤心,竟是过去所无,未来所不会有的。葬仪就在当日举行。虽然恋恋不舍,但此事限定时日,终不能永久守着遗体度日,真乃人世可悲之事。广大无边的火葬场上,挤满了送葬人。葬仪之隆重无以复加。然而遗体化作一片烟云,立刻升入天空。虽是当然之事,实在令人痛心。源氏悲伤得如醉如梦,靠在人肩上来到葬地。见者无不感动,连那些无知无识的愚民,也都洒下同情之泪,他们说:“如此身分高贵之人,也难免除此恨!”何况来送葬的侍女,个个心迷意乱,似觉身在梦中,几乎从车上翻落下来,亏得车副照料。源氏回想昔年夕雾的母亲葵夫人逝世那天早晨,虽然也很悲伤,还不失去知觉,记得那时月色甚明,但今宵只有以泪洗面,一切都不知了。紫夫人是十四日亡故的,葬仪于十五日早晨举行。不久太阳鲜艳地升入天空,原野上的朝露消散得影迹全无。源氏痛感人世无常,正如此露,越发厌世悲观起来。心念今后独留在世,为日无多,不如乘此机会,成遂了出家夙愿。但恐后人讥笑他感情脆弱,只得且过几时再说。然而胸中郁结,不堪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