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5/6页)
“这不关我们的事……”文书又说话了。
“对,对,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但是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赶忙接嘴说,他不是对文书说话,而是对尼柯季姆·福米奇说话;但也尽力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话,虽然后者固执地装作一副翻寻公文的样子,并且鄙夷地不理睬他。“请让我解释一下,我租她的屋子已经有三年光景,从外省来到这儿就住在她那儿,先前……先前……为什么我不如实直说呢……我一开头就答应,我将娶她的女儿,我口头上这样答应,随便答应的……这是个少女……其实我也喜欢她……虽然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我年纪轻,我的意思是,当时女房东非常相信我,我多多少少过了一个时期这样的生活……我没有好好地考虑……”
“先生,根本没有人叫您谈男女间的暧昧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工夫听,”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用洋洋得意的口吻粗鲁地插嘴说;但拉斯柯尔尼科夫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他突然觉得说话异常吃力。
“不过,对不起,对不起,让我多少,还是全都告诉你们吧……这是怎么回事……我也要谈谈……虽然我同意你们的意见,谈这个是不必要的;可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病死了,我仍旧住在她那儿。当女房东搬到现在所住的那套房间里来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而且很友好地对我说……她绝对相信我……她问我,肯不肯出立这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她认为我欠了她这么一笔钱。请允许我说一句:她确是这样说的,只要我给她出立这张借据,她又会借钱给我,要借多少就多少,她决不,决不——这是她亲口说的——她决不拿这张借据去控告我,除非我自愿还钱……现在,我丢了教书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控告了,要我还钱……现在我怎么说呢?”
“先生,我们可不要听这些动听的话。”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暴无礼地打断他。“您应该提出保证,设法还债,至于您的恋爱故事和这些悲剧跟我们风马牛不相及。”
“你……倒是铁石心肠……”尼柯季姆·福米奇嘟嘟囔囔说,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
“您写吧,”文书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不知怎的格外粗暴地问。
“您听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他作了一番自白后,文书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但说来奇怪,他忽然对人家的意见毫不介意,这个转变好像是一刹那间发生的,是在一分钟内发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思考一下,不用说,他就会感到奇怪,他怎么会在一分钟前跟他们谈这样的话,甚至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这些感情是哪儿来的?相反地,即使现在房间里坐着的忽然不是正副局长,而是他的最亲密的朋友们,他似乎也不想对他们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他的心忽然变得多么空虚啊。他突然意识到心里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感到自己是令人痛苦地无限地孤独,而且没有依傍。他突然变得这么悲观可不是由于这两个卑鄙无耻的行为:既不是由于他曾向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披肝沥胆,也不是由于他屈服于那两个警官。啊,现在他哪会想到自己的这些卑鄙行为啊,想到这些自尊心、警官们、德国女人们、索债和警察局等等!如果此刻他被判处火刑,他不会发慌的,甚至也未必会用心地听完判决书。他发生了一桩十分陌生的、新的、意想不到的而且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不是理会到,而是清楚深刻地体会到,他已经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流露感情或者用任何其他方式去向这些坐在区分局里的人们申诉了。即使这些人是他的同胞手足,而不是警官,甚至不论生活情况如何,他也不会去向他们申诉的;以前,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最令人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知觉,倒不如说是意识或者意念;一种直觉,他一生中所有的最痛苦的感觉。
文书开始向他口授这一类案件的一种普通的答辩书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债务,答应在将来某一天偿还,我不离开城市,不拍卖或捐赠财产等等。
“您不能写字啦,您拿不住笔啦,”文书说,一边满怀好奇心地仔细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您病了吗?”
“是呀……我头晕……请您往下说吧!”
“完了,请签名。”
文书收回了答辩书,就去办别的公事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交还了笔,但他没有起身就走,却把两个臂肘支在桌上,用两手抱住了头,仿佛他的头顶上被人钉了一枚钉子。他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念头:立刻站起来,走到尼柯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所干的事向他和盘托出,然后同他一起到家里去,指给他看藏在屋角一个窟窿里的那些东西。这个冲动是这么强烈,他甚至已经站起来要去干。“考虑一会儿岂不更好吗?”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不,还是不考虑好,卸下这副重担吧!”可是他突然站住不动了,像被钉在那儿一样,因为尼柯季姆·福米奇热情洋溢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谈着话,这几句话飞到了他耳朵里:“这是不可能的,这两个人会释放的。第一,一切事情都是自相矛盾的;您想想看:如果这是他们干的,他们去叫看门人来干吗?自己告发自己?还是他们耍手段?不可能,这未免太不可思议!而且,当大学生彼斯特里雅柯夫进去的时候,两个看门人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见过他:他跟三个朋友在一起走,走到大门口才跟他们分手。他向看门人打听房客的时候,三个朋友还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抱着这样的意图而来,他还会打听房客吗?那个柯赫在底层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头才上老太婆那儿去,他从银匠那儿出来上楼去是在七点三刻。现在请您想想吧……”
“可是,请问,他们的供词怎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呢:他们都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后,他们同看门人一道上楼去,却发现门没有扣上。”
“问题就在这里:凶手一定扣住了门钩坐在里面;如果柯赫不干蠢事,不去找看门人,那么一定能够把凶手逮住。而他正是趁这个机会跑下楼去,打他们跟前溜过,逃走的。柯赫用双手画十字说:‘如果我站在那儿不走,他会跑出来用斧头把我劈死的。’他要到教堂里去做俄罗斯式的谢恩祷告,嗨——嗨!……”
“谁也没有看见凶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