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第6/6页)

他猛然抬起眼来了,沉思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一边拿起帽子。跟刚才进来时的神气比较起来,他是过于镇静沉着了。他也有这种感觉。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嗯,您骂我也罢,不骂我也罢;您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我都受不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又断然说。“让我再提一个问题(多多麻烦您!),我想谈一下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我所以要谈一下,只是免得忘记……”

“好吧,谈谈您的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吧,”拉斯柯尔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着,脸色严肃而苍白。

“就是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更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开玩笑的想法,心理上的……您写文章的时候……嗨,嗨!您免不了把自己也看作——哪怕只有一点儿——用您的话来说,一个‘不平凡的’、能发表新见解的人……是这样吗?”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鄙夷地回答道。

拉祖米兴扭动了一下身体。

“要是这样,难道您就决意——因为生活上某些挫折或穷困,或者为了使全人类幸福——去逾越一切障碍吗?……比方说,杀人、抢劫?……”

他不知怎的忽然又向他挤挤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刚才完全一样。

“如果我逾越了,我当然不告诉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带着挑衅的神气,傲慢而鄙夷地回答道。

“不,我只对这很感兴趣。说实在的,为了弄懂您的文章,而且只限于语言规范方面……”

“呸,这多么露骨和无耻!”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说一句,”他冷冷地回答道。“我并不把自己看作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自认为是这一类的人物,因为我不是他们,所以我没法作出使您满意的解释:我会怎样行动。”

“得啦,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个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波尔菲里忽然用非凡亲昵的口气说,连他的声调里这会儿也含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劈死我们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是不是一个未来的拿破仑?”扎苗托夫忽然从角落里唐突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做声,目光坚定地凝视着波尔菲里。拉祖米兴忧闷不乐地拧紧了眉头。在这以前,他仿佛已经开始注意到什么。他愤怒地四下望望。一阵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工夫。拉斯柯尔尼科夫返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尔菲里和蔼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我十分高兴跟您相识。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照我所说的写份请求书来。最好您亲自到那儿去找我……一两天内随便什么时候……明儿也好。十一点钟我一定在那儿。办完一切手续,我们谈一谈……您是上那儿去的最后一个人,也许能告诉我们什么情况……”他态度极和善地补了一句。

“您想要按照法律程序正式审问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厉声问。

“为什么?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您误会了我的意思。要知道,我不放过一个机会……我已经跟所有押户都谈过话……我已经从一些人口中得到了证词……您是最后一个……哦,顺便说说!”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叫喊道。“我刚巧记起了我正在思考的一个问题!……”他转身向着拉祖米兴,“要知道,你老是提到这个尼古拉什卡,听得我的耳朵起了老茧……嗯,我知道,我知道,”他又转身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是无辜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麻烦一下米杰卡……问题,问题的实质在于:您上楼的时候……请问,您是七点多钟上楼的吗?”

“七点多钟,”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他心里立刻觉得不满,这句话他可以不说。

“您七点多钟上楼的,可曾看见二楼上门开着的那套房间里——您记得吗?——有两个工匠,或者至少有其中的一个?您看见他们在那儿油漆吗?这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

“两个油漆匠?不,我没有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慢条斯理地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似的回答道。这当儿,他的神经根根紧张起来了,因为想快些猜出圈套设在哪里,有没有疏忽大意,而痛苦得心都揪紧了。“不,我没有看见,也没有注意到开着门的那套房间……可是四楼上(他已经充分了解这个圈套,觉得很得意)——我记得有个官吏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对门的那一套房间……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士兵搬出来了一张长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跟前……可是两个油漆匠……不,我记不起有油漆匠……而且似乎没有一家开着门。是的;没有……”

“你说什么啊!”拉祖米兴仿佛清醒过来,领悟了似的,忽然叫道。“在谋杀案发生那一天有两个油漆匠在油漆,而他是在三天前上那儿去的?你问这干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门。“该死,我被这件事搞糊涂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仿佛很抱歉似的。“弄清楚七点多钟有没有人在那套房间里见过他们,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我以为,您也能告诉我们……我完全搞错了!”

“你应该细心些。”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是在前室里说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异常客气地送他们到门口。两个人走到了街上,他们都脸色阴沉、愁眉不展,走了好多步路,没有谈过一句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深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