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第5/5页)

“耶稣又心里悲叹,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马大对他说:‘主啊,他现在必是臭了,因为他死了已经四天了。’”

她把“四”字念得特别有力。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 神的荣耀吗?’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啊,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说了这话,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她大声地兴奋地念着,发抖又发冷,仿佛亲眼目睹一样:“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那些来看马利亚的犹太人,见了耶稣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

她不再往下念,她不能念了,合上书,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

“这些就是关于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她断断续续地、严肃地喃喃说,脸转向一边,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敢而且仿佛羞于举目看他。她那热病的战栗还在发作。插在那个歪斜的烛台上的残烛已经快燃完了,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暗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卖淫妇,他们奇怪地一块儿念着这本不朽的书。五分钟过去了,或者不止五分钟。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蹙紧眉头大声说,一边站起来,走到索尼雅跟前去了。她默默地抬起眼来看他。他的目光显得特别严峻,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决心。

“我今天决心离开亲人,”他说。“离开母亲和妹妹。现在我不再上她们那儿去。我跟他们决绝了。”

“为什么?”索尼雅不觉猛吃一惊,问。不久以前她见到过他的母亲和妹妹,那次见面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她自己摸不透她们的心思。听到决绝这句话,她几乎惊呆了。

“现在我只有你了,”他补上一句。“咱们一块儿走吧……我来找你了。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咱们一块儿走吧!”

他双目炯炯发光。“他像个疯子!”索尼雅也有这个想法。

“上哪儿去?”她恐惧地问,不由地向后倒退。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我只知道这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她只知道,他非常不幸,不幸至极。

“如果你对他们去说,他们谁也不会懂的。”他继续往下说。“可是我明白。我需要你,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索尼雅喃喃说。

“往后你会明白的。你不是也干了那种事吗?你也违犯了……你非违犯不可。你在自杀,你毁了一个生命……自己的生命(这反正一样!)。你本来可以依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是你往后会在干草市场上毁灭……如果你继续过孤单的生活,会受不了的,会像我一样发疯。你现在已经像个疯子;所以,我们一块儿走吧,走一条路吧!咱们走吧!”

“为什么?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索尼雅说。他的这些话使她莫名其妙,而且不安起来。

“为什么吗?因为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原因就在这里!到底该认真地实事求是地考虑一下啦,别像小孩子般地哭哭啼啼,叫喊,说什么上帝不会答应!如果明儿你真的被送进医院,那怎么办?她神经错乱,害着肺病,不久就会死的,那么孩子们怎么办?难道波列奇卡不会毁灭吗?难道你在这儿没见过母亲叫他们在街头行乞的孩子们吗?我知道,这些母亲住在哪里,她们的境况怎样。在那种环境里,孩子们不再是孩子。七岁的孩子已经堕落了,做了小偷。可是孩子是基督的形象:‘天国是他们的’〔18〕。他吩咐我们敬重他们,爱他们,他们是未来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呢?”索尼雅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绞着手,反复地说。

“怎么办吗?粉碎必须粉碎的,干脆彻底,只有这么办:决心去受苦!怎么?你不懂吗?往后你会明白的……自由和权力,而主要是权力!统治一切发抖的畜生,统治整个蚂蚁窝!……这就是目的!你要记住这点!这就是我对你的临别赠言!也许,我跟你最后一次说话了。如果我明儿不来,那你会听到一切消息的,那时你会想起我现在对你所说的这些话。以后,几年后的某一天,你就会明白这些话的意义的。如果我明天来了,我会告诉你,丽扎韦塔是谁杀害的。再见!”

索尼雅吓得索索发抖了。

“难道您知道凶手是谁吗?”她问,吓得浑身发冷了,惊讶地望着他。

“我知道,我会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选中了你。我不是来请求你宽恕的,我只是来告诉你。我早已选中了你,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还在令尊谈起你的时候,还在丽扎韦塔活着的时候,我就有这个念头了。再见。不要握手了。明儿见!”

他出去了。索尼雅像望着一个疯子一样望着他;可是她自己也像是精神错乱的,并且感觉到这点。她感到一阵头昏。“天哪!他怎么知道谁杀了丽扎韦塔?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真可怕!”但这时她的头脑里并没有这个想法。决不会!决不会!……“啊,他一定非常不幸!……他离开了母亲和妹妹。为什么呢?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有些什么意图?他为什么对她说这样的话?他吻了她的脚,而且他说过……他说过,对,他清楚地这样说过,他没有她不能活……天哪!”

索尼雅整夜发烧,神志昏迷。她有时直跳起来。哭泣,绞手,接着又沉入了迷迷糊糊的发热病的梦境中。她梦见了波列奇卡、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丽扎韦塔,念福音,他……他,他那张苍白的脸,那对怒火闪烁的眼睛……他吻她的脚,哭泣……唉,天哪!……右边门后,就是将索尼雅的房间和盖尔特鲁达·卡尔洛夫娜·列斯丽赫的房间隔开的那扇门后面,也有一个房间,已经空了很久,是列斯丽赫太太的住宅的一部分,准备出租,大门上已经挂出了招租牌子,在临河的玻璃窗上也贴着招租。索尼雅一向认为这个房间不能住人。但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却一直躲在这个空屋里站在门旁窃听。等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走了,他站了一会儿,沉吟了一下,便蹑着脚回到了同这个房间贴邻的自己的屋子里搬来了一把椅子,轻轻地把它搬到了通索尼雅的房间的门边。他觉得这次谈话很有意思,值得注意。他非常感兴趣,他那么感兴趣,所以搬来了一把椅子,以便往后,比方说,明天,就不必再受苦地站立一个钟头,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偷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