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四章(第2/3页)

当后方医院的人马到达别廖兹尼亚吉的时候,天色已晚。风吹拂着焦黄的、硬毛似的麦茬。黑云在西方的天边涌起。这片黑云顶上镶了一带紫色的霞光,再往下一点儿,这绮丽的色彩却正在消失,色调瞬息万变,在忧郁的天空涂上一抹轻柔如烟的、淡紫色的夕照余晖;这一片像河流解冻时雍塞的冰块垒起来的云堆从中间陷裂,云隙间透出一道橙黄色的落日霞光。红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泻大地,扇面似地迸散开,又折射回天空。云隙的下面,神奇地绣出一条美丽的,杂乱无章的色谱。

道沟边,横着一匹被打死的枣红马。一条后腿刺眼地向上翘着,已经快磨坏的马掌闪着亮光。利斯特尼茨基在双轮马车上颠簸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匹死马。同车上的战地护士朝鼓胀的马肚子上啐了一口,解析说:“麦子吃得太多啦……撑死啦,”他看了中尉一眼,又更正说;他还要再啐一口,但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又把唾沫咽了回去,用军便服袖子擦了擦嘴唇。“马死啦——用不着掩埋。……德国人……他们可跟咱们不同。”

“你是怎么知道的?”利斯特尼茨基无缘无故地愤怒地问道,同时又无缘无故地对护士那冷漠的。带着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的脸感到非常的憎恶。这是一张阴郁而又无聊的脸,就像九月收割后残留着些庄稼茬的田野;跟那些由中尉接收来并从彼得格勒赶往前线去的成千成万农民出身的土兵的脸相毫无差别。这些人的脸都好像是失去了色泽,在他们灰色的、蓝色的、浅绿色的和其他颜色的眼睛里,凝结着一种麻木的神情,宛如多少年前铸的旧铜币。

“战前我在德国住过三年,”护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他的音调里也带着中尉在他的目光中所看到的那种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

“我在柯尼希斯贝格的卷烟厂里做过工,”护士用度缰绳打成的环结赶着那匹强壮的小马,忧郁地说道。

“不要说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说,又扭过脸去看那匹死马的脑袋:一缕鬃毛垂在眼睛上,牙床露在外面,被风吹日晒,已经变成黑色了。

那条向上翘着的腿,膝盖弯着,马蹄子被马掌钉钉裂了一点儿,蹄壳却依然闪着灰色的光泽,中尉从马腿上,从轮廓分明的趾关节上,断定这是一匹年轻的良种骏马。

双轮车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继续赶路。西天边的暮色益深,风吹散了乌云。死马那条黑乎乎的挺立在一座没有顶的小教堂后面的腿,依稀可辨。利斯特尼茨基仍旧在看它,突然一圈圆圆的亮光照到马尸上,那条紧裹着枣红色毛皮的腿一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宛如一根美丽的枯树枝。

在别廖兹尼亚吉镇口,伤兵医院的人马遇上了几辆运伤兵的大车。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上了年纪的白俄罗斯人——第一辆大车的主人——走在马身旁,缰绳缠在手上。一个头上缠着绷带、没戴帽子的哥萨克,撑着胳膊肘躺在车上。他疲倦地闭着眼睛,嚼着面包,又把嚼烂的、黑色的湿面包吐出来。他的旁边平卧着一个步兵、他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上面的血渍已经于了,皱折起来。他头也不抬,在难听地谩骂。利斯特尼茨基吃惊地听着他那咒骂的声调;虔诚的教徒是用这种声调祈祷的。第二辆大车上躺了六个步兵,紧挤在一起。有一个眯缝着热情的、发炎的眼睛,在兴高采烈地讲着:“……听说他们的皇帝派来一名大使,提出要议和,主要的是.告诉我这话的人,是个老实人!我希望他不至于骗我。”

“怕不见得吧,”另一个人摇着圆滚滚的、尽是疮疤的脑袋,怀疑地说道。

“菲利普.还是看看再说吧,也许是真的来啦,”跟他们背靠背坐着的第三个人带着轻柔的伏尔加河流域的口音说道。

第五辆大车坐的是戴着红箍制帽的哥萨克。有三个哥萨克舒服地坐在宽敞的车上,默默地看着利斯特尼茨基,在他们那风尘仆仆、表情严峻的脸上,完全没有在部队时对上司的那种敬重的神情。

“好啊,乡亲们!”利斯特尼茨基向他们问候说。

“祝你健康,”坐在边上,紧靠着车主的一个蓄着银色小胡子的漂亮哥萨克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你们是哪个团的?”利斯特尼茨基问着,极力想看清哥萨克蓝肩章上的号码。

“第十二团。”

“你们团现在驻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

“那么,你们在什么地方受伤的?”

“就在这个村子附近……不远。”

哥萨克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用好手托着那只用粗麻布片包着的受伤的胳膊,从车上跳下来。

“老爷,稍微等一会儿。”他小心地捧着那只被枪打伤的、正在发炎的胳膊,对利斯特尼茨基微笑着,摇摇晃晃地倒动着两只光脚,走了过去。

“您是不是维申斯克镇的?是不是姓利斯特尼茨基?”

“是啊,是啊。”

“我们真猜对啦。老爷,能不能给点烟抽呢?招待招待我们,看在基督的面上,我们没有烟抽,简直要难受死啦,”

他扶着双轮车的油漆的车帮走着。利斯特尼茨基掏出烟盒来“顶好您能给我们十来根、我们一共是三个人呢,”哥萨克笑着恳求说。

利斯特尼茨基把剩下的纸烟全都倒在他的古铜色的大手巴掌里,问道:“团里受伤的人多吗?”

“二十来个,”

“损失很大吗!”

“死了很多。老爷、跟您借个火。谢谢啦。”哥萨克点上烟,落在后面了,他在后头喊道:“离您府上不远,鞑靼村的哥萨克,今天又死了三个。哥萨克们被打得大败。”

他挥了挥那只好手,便追赶自己的大车去了。身上没有系腰带的军便服上衣在随风飘动,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去任职的那个团的团长,住在别廖兹尼亚吉镇上的一个神甫家里。中尉在广场上,与热心地让他搭救护车的医生告别后,便去找自己的团,他一面走着,一面排着衣服上的尘土,向遇到的人打听团部驻扎的地方。一个蓄着棕红大胡子,领着士兵去站岗的司务长,迎面走来,他向中尉敬礼,在行进中回答他的问话,并且指点了团部驻在那座房子。团指挥部里和所有远离前线的指挥部一样,很安静。几个文书伏案在抄写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尉正在军用电话旁边,跟看不见的对话人说笑。苍蝇在宽敞的大屋子的窗户上营营飞舞,远处传来的电话声像蚊子一样在哼哼。勤务兵把中尉领到团长的住处。高个于、下巴上有块三角伤疤的上校,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很坏,在堂屋里冷淡地接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