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第2/2页)
"坐下来,我给你脱掉靴子,葛利沙。"阿克西妮亚用两只好久没有做粗活儿的白手,从葛利高里的脚上脱下笨重的大兵靴于,接着就趴在他的膝盖上,无声地哭了半天。葛利高里等她哭够了,问道:"你哭什么?难道不高兴我回来吗?"他很快就睡熟了。
阿克西妮亚没有穿衣服,跑到台阶上,在透骨的冷风里,在北风奏出的哀歌声中,抱着湿漉漉的柱子,一动也不动,在台阶上一直站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穿上军大衣,向上房走去。老地主正站在台阶上,穿着皮大衣,戴着黄色的髦毛羊皮帽子。
"啊,你来啦,荣获乔治十字章的英雄。你可显得更英俊啦,老弟!"他对葛利高里行了个举手礼,并把手伸给他。
"能多住些日子吗?"
"两个星期,大人。"
"我们把你的女儿埋葬啦。可惜,真可惜……"葛利高里没有做声。叶甫盖尼一面戴手套,一面走到台阶上来。
"葛利高里,是你呀?你这是从哪儿来的啊?"葛利高里眼前突然一阵黑,但是他笑了。
"从莫斯科,回来休假。"
"这太好啦。你的眼睛受伤了,是吗?""是""我听说啦。他出息得多么英俊哪,啊,爸爸!"中尉向葛利高里点了点头,转脸朝着马棚喊道:"尼基季奇,套车!"老成持重的尼基季奇套好了车,很不高兴地斜眼看着葛利高里,把灰色的老走马牵到台阶边来。地上结了一层薄冰,马车轮辗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老爷,看在过去我们主仆的情谊上,您肯答应我给您赶一次车吗?"葛利高里逢迎地微笑着向叶甫盖尼请求说。
"可怜虫,一点儿也没有怀疑,"葛利高里心里想,而叶甫盖尼满意地笑了笑,眼睛在夹鼻眼镜里闪动了一下。
"好吧,请,那咱们就动身吧。""你这是于什么,刚刚到家,就把年轻的妻子扔下?难道你不想念她吗?"老地主慈爱地笑着说道。
葛利高里大笑起来。
"老婆不是狗熊,不会逃到树林子里去的。"他坐到车夫座上;把鞭子掖到坐位下面,理了理缰绳。
"哎,我就再给您赶一次车,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赶吧,我会多给你赏钱的。""太感谢您啦。而且我还要特别感谢您对我的阿克西妮亚的照顾……养活她……赏她一块……一块"葛利高里的声音突然断了,中尉心里产生不祥的怀疑念头。"莫非他已经知道啦?算了吧,我也太神经过敏啦!他怎么会知道!决不可能……"他把身子向后背上一靠,点上了一支烟。
"快点儿回来!"老地主在他们身后喊道。
车轮下面扬起了阵阵的冰花。
葛利高里用缰绳勒了一下走马的嘴唇,它便狂奔起来。他们只用了一刻钟的工夫,就翻过了山岗。走到第一块洼地里,葛利高里从坐位上跳下来,抽出坐垫下的鞭子。
"你要干什么?……"中尉皱起眉头来。
"要干……这个!"
葛利高里猛地一挥鞭子,重重地朝中尉脸上抽去。他紧握住鞭子,用鞭子俩朝这家伙的脸上、胳膊上打去,打得他晕头转向。一块碎镜片扎进了叶甫盖尼眉毛上面的皮里。鲜血流进眼睛里。起初中尉只用手遮着脸,但是打得越来越厉害。他满脸伤痕,奋身跃起,试图自卫,但是葛利高里向后退着,一下子就把他的右手腕于打得不会动了。
"这一下子是为了阿克西妮亚!这一下子是为了我!这一下子是为了阿克西妮亚!为了阿克西妮亚再给你一下子!为了我再给你一下子!"鞭子飕飕地抽在叶甫盖尼身上,发出僻啪的响声。后来葛利高里用拳头把他打翻在道旁的硬草地上,打得他在地上翻来滚去,又用后跟上钉着铁钉的大兵靴子拼命地踢他,直到累得精疲力尽了,他坐上马车,大喊一声,把马打得使出最后的力气,飞奔回来。他把马车扔在大门边,攥着鞭子,脚不断踢着敞开的军大衣的大襟,奔向下房。
阿克西妮亚听到劈雷似的开门声,回头看了看。
"臭娘儿们!……母狗……"
鞭子飕飕地抽在她的脸上。
葛利高里气喘吁吁地跑到院子里;也不回答萨什卡爷爷的问话,走出了庄园。已经走出约摸一俄里半远了,阿克西妮亚追上了他。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一声不响地走到葛利高里身边,偶尔用手去拉他一下。
在岔路口上,在一座褐色的草原上的小教堂旁边,她用几乎是陌生、疏远的声音说道:"葛利沙,原谅我吧!"葛利高里呲了呲牙,弓起背,竖起军大衣的领子走去。阿克西妮亚在他后面的小教堂附近的什么地方停了下来。葛利高里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也没有看见朝他伸着的阿克西妮亚的双手。
在通往鞑靼村去的山坡斜路上,他困惑不解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鞭子,于是扔掉鞭子,阔步在村里的胡同里走着。家家户户的小窗户上,都挤满了由于他的归来大感惊异的面孔,迎面走来,认出他的妇女都深深地向他鞠躬行礼。
在自家的大门口,一个身材瘦削、黑眼睛的漂亮姑娘连叫带跑地抱住他的脖子,扎在他怀里。葛利高里捧着她的脸颊,扳起她的脑袋,认出是杜妮亚什卡。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踞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母亲在屋子里嚎陶大哭起来。葛利高里用左手抱住父亲,因为杜妮亚什卡在亲着他的右手。
一阵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梯阶咯吱声--葛利高里走上了台阶。显得老了很多的母亲,像小姑娘一样轻捷地跑过来,眼泪打湿了军大衣的钮扣孔,她紧抱着儿子,喃喃自语,说出的话都是不成句的,不能用文字表达的,只有母亲自己懂的话语;娜塔莉亚为了不倒下去.手扶着门,面色苍白,站在门洞里,痛苦地笑着,她经受不住葛利高里投来匆促的、心慌意乱的目光,瘫倒在地上……夜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捅捅伊莉妮奇娜的腰,小声说道:"你偷偷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睡在一块儿?""我给他们俩铺在一张床上。""你去看看,去看看!"伊莉妮奇娜隔着门缝向内室窥视了一下,就回来了。
"睡在一块儿哪。"
"可好啦,上帝保佑!"老头画了个十字,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