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八章(第2/5页)

他走进屋子,亲过两位老人家和睡在内室的孩子们,在厨房当中站住。

"好啊,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一切都平安无事吧?"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地询问道。

"上帝保佑,我的好儿子啊,我们吓的是够呛啊,可是很欺侮我们,那倒也没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说,然后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泪人似的娜塔莉亚,严厉地朝她喊道:"应该高兴嘛,你却哭个没完没了,傻娘儿们!看你,还傻站在那儿不动!快去拿劈柴去,生炉子……"在她和娜塔莉亚匆匆忙忙做早饭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儿子拿来一条干净手巾,建议说:"你去洗洗脸吧,我给你往手上浇水。这可以使你的头脑清醒清醒……你浑身酒气冲天。大概昨天高兴得大喝了一通吧?""酒是喝啦。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难过……""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子惊愕地问。

"谢克列捷夫把咱们恨透啦。"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块儿喝酒,这是真的吗?""是真的。""真没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将军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这是闹着玩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深为感动地看着儿子,艳羡不止,直咂舌头。

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样也不能理解老头子那种天真的喜悦心情。

葛利高里认真地询问起牲口和财产是不是都完好无损,粮食损失了多少,但是他发觉,跟上回见面时一样,谈论家务事,父亲毫无兴趣。老头子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使他更揪心的事儿。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说了出来:"葛利申卡,现在怎么办?难道还要去服役吗?""你这指的什么样的人?""老头子们哪。就拿我来说吧。""现在还不清楚。""那么说,也要跟着出发啦?""你可以留在家里。""你说话可要算数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地喊道,激动得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地踱起来。

"老老实实坐下吧,你这个瘸鬼!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一高兴啦,你就瞎跑一气,像只瘦狗,"伊莉妮奇娜严厉地吆喝道。

但是老头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从桌子到炉子,来回瘸了好几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产生了怀疑:"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吗?""当然能啦。""可以写张证明书吗?""当然可以!"老头子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要问明白:"证明书嘛……不盖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带着大印吗?""没有大印也行!"葛利高里笑着说。

"啊,那就没有说的啦!"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明天。

"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开往梅德维季河口吗?""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儿啦。反正很快就会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的。你们早就服完了兵役啦。""上帝保佑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来是完全放心了。

两个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们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轮流亲他们,含笑听着他们卿卿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们头发的气味多香呀!散发着太阳、青草和热烘烘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使人感到无限亲切的什么气味。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鸟。而父亲那两只抱着他们的、又黑又大的手,却是那么笨拙。他这个刚离开鞍马才一昼夜的骑士,在和平环境里,显得是那么陌生、格格不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大兵味儿、马汗味儿、苦涩的长途行军气味和皮带的臭味……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泪水模糊,胡于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扯了扯他的军便服袖子,才明白过来,朝桌边走去。

变了,变了,葛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只小铃挡在无声地响着……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由于他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没有睡觉……达丽亚把牛赶到牛馆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来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给葛利高里,当葛利高里开玩笑似的理了理胡子,把脸朝她凑过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风吹的一样,哆咬了一下,霎时间闻到了从她那徐娘半老的脸颊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

达丽亚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苦恼,不仅不能压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红柳枝:娇嫩、美丽,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你还是这么漂亮!"葛利高里问。

"就像路边的天仙子花!"达丽亚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堆笑地回答说。然后走到镜子前头,理了理从头巾里技散出来的头发,显得更漂亮了。

达丽亚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压不倒的。彼得罗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击,但是刚一苏醒过来,她变得对生活更加贪恋,更加注意修饰、打扮……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妮亚什卡也叫醒了。祷告以后,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亚什卡惋惜说。"变得灰溜溜,像只老娘。"葛利高里面色阴沉,隔着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本来就该老啦。我老了,你也该找个新郎出嫁啦……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后叫我再听到,你还想他想得神魂颠倒,我就踩住你的一只脚,抓住另外一只脚,就像撕癞蛤蟆一样,把你撕成两半!明白了吗!"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甜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要把这不听你命令的心挖掉,"葛利高里冷冷地劝导说。

"好儿子,这不是你应该谈论的事儿……"伊莉妮奇娜心里想。但是这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插了进来。他往桌于上砰地捶了一拳,大声嚷:"不要脸的丫头,你给我住嘴!不然,我就给你这样的心来点儿厉害瞧瞧,包叫你的头发都一根不剩!唉,你这个下流坯子!好,我这就去拿马缰绳……""爸爸!咱们家连一根马缰绳也没有啦。全都抢走啦!"达丽亚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