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83/96页)

接着,阿尔贝蒂娜钦佩的对象换了,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无减。在安德烈谈话整个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赞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安德烈年龄最长,本事也最大,别人要听听她的意见。她首先带着某种讽刺口吻谈到希塞尔的作业,继之,又用难以掩饰真正严肃的轻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写了那封信。

“还算是不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不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人家给我也出这个题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经常出这道题——我就不这么做。我怎么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尔,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首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列出我的提纲。第一行,提出问题,展开主题;然后,要放在发挥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评价,文体,结论。这样,从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题刚一展开,或者你更喜欢,既然这是一封信,可以说一入题,希塞尔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给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他不应该写:‘亲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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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确实,她本应该叫索福克勒斯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充满激情地大叫起来,“这样就好多了。”

“不对,”安德烈用有点讽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应该写:‘先生’。同样,结尾的地方,她本应找到诸如,‘先生(最多是“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仆谨拜’这一类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尔说在《阿述莉》中合唱队是创举。她把《爱丝苔尔》忘了,还有两出不太著名的悲剧,今年教师正好分析了这两部悲剧。所以,只要提到这两部悲剧,这是老师喜爱的话题,就可以确有把握考取。这两部戏是罗贝·加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斯基安的《饶命》①。”安德烈道出这两个戏名,掩饰不住善意的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情感,这种感情通过微微一笑表现出来,且是优美动人的一笑。

阿尔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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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悲剧诗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剧中均有合唱队),于十六世纪上半叶相继译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尔创作了《被俘的克丽欧巴特尔》,开法国带合唱队的悲剧先河。罗贝·加尼埃及蒙克莱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这两个剧本与《爱丝苔尔》为同一题材:犹太人的痛苦遭遇。罗贝·加尼埃(1544—1590)于1583年写成《犹太女人》,是一个复仇故事。蒙克莱斯基安(1575—1621)的剧本《饶命》于1601年写成,情节与《爱丝苔尔》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来,“你得把这两个戏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这道题,那该多走运!甚至口试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谈起这两个戏,那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尔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给她说一遍这两个戏的戏名,好把它记下来的时候,这位学识渊博的朋友都声称已经忘了,从来没有再告诉她。

“其次,”安德烈接着说下去,口气里对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蔑视,但仍为自己能叫别人佩服而兴高采烈,而且对自己怎么写这篇作文的重视,超出她希望别人对此予以的重视,“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应该很熟悉情况。他应该知道《阿达莉》是在太阳王①和几位得天独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给广大观众演出。希塞尔就此而言的行家赞美倒一点不错,不过,似乎还可以再补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朽,很可以具有预言的天才,宣称依伏尔泰③之言,《阿达莉》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才智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贪婪地饮啜着这些话语。她的双眸燃烧着火焰。这时,罗斯蒙德提议开始作游戏,她十分气愤地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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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阳王指路易十四。

②《阿达莉》为1691年拉辛应路易十四宠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请而写的悲剧,因抨击宗教,宣扬宽大容忍而触怒国王。

③伏尔泰为自己所写的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确有“《阿达莉》可能为人类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样淡漠,随便,有点嘲讽意味而又相当热情自信的口气说道,“如果希塞尔首先将她要加以发挥的总的观点都从容地记了下来,她说不定会想到我会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队所受到宗教的启发与拉辛的合唱队所受宗教之启发二者之间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虽然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合唱队一样充满宗教情感,然而他们所信奉的,并非同样的神祗。若阿德的神与索福克勒斯的神毫无共同之处。到了发挥部份的结尾,会十分自然地导致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么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一点可能有些顾虑。他可能担心这样会伤害拉辛的宗教信念,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又对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师①添上几句,宁愿对自己的对手诗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贺了。”

钦佩和聚精会神使阿尔贝蒂娜浑身发热,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则保持着女性绔绔子弟那种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几位著名批评家的一些评论,也不坏,”她说。然后我们就又作游戏了。

“对,”阿尔贝蒂娜答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一般来说,最值得推崇的,便是圣伯夫和梅莱②的论点,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错,”安德烈回答。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终拒绝给她写出那两个剧本的名字,“梅莱和圣伯夫坏不了事。但是特别应该引用德都尔③和加斯克-代福塞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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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学校就读的事。

②居斯塔夫·梅莱(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学法语教师,专门讲授修辞,写过许多文学批评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级修辞班及文科中学毕业会考法国古典大师文学研究》(1875)一书。

③费利克斯·德都尔(1822—1904)亦为法文教师,他于1859年发表《拉辛的敌人》一书。

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发表《拉辛剧作选》,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尔泰的话。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