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89/96页)
我去与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桩她不了解的秘密。同样,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明天她的女友们与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事。当邦当太太吻她甥女的额角时,她根本不会知道在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个我,甥女头发梳成那个式样,是为了讨我喜欢,而这个目的对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到那时为止,我是那样羡慕邦当太太,因为她的亲戚也是她甥女的亲戚;她为什么人戴孝,她甥女也为什么人戴孝;她到什么亲戚家走动,她甥女也要到什么亲戚家走动。碰巧对阿尔贝蒂娜而言,我胜过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边时,她思念的会是我。过一会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总而言之,这大旅社,这夜晚,在我看来已不再空荡荡,它们蕴含着我的幸福。
我打铃叫来开电梯的人,以便上楼到阿尔贝蒂娜开的房间去。房间是在山谷一侧。任何细小的动作,例如坐在电梯里的长凳上之类,我都觉得那么甘甜,都与我的心息息相通。电梯借以上升的缆绳,走出电梯后还要迈上的几级台阶,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欢乐物化成了齿轮和阶梯。在这条走廊里,我再走上两、三步,就到了那个房间,那玫瑰色的身体宝贵的精华就藏在那房间之中。那个房间,即使会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发生,过后仍会保持常态,对于不晓得内情的过客,这房间仍与其它所有的房间无异。所有这些房间都将其中的物件变成了死不开口的见证,谨慎小心的心腹,神圣不可侵犯的快乐保管员。从楼梯口到阿尔贝蒂娜房间的这几步,任何人再也无法阻止的这几步,我满怀快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仿佛投身于一个崭新的环境中,似乎我每前进一步,都在缓缓地移动着幸福,同时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无比的感觉,感到自己终于进入了本来一直就应该属于我的遗产之中。
然后,我忽然想到,我不该有什么怀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后前来的。这再明白不过了,我高兴得直跺脚。路上碰见弗朗索瓦丝,差点把她撞倒。我双眸发亮向女友的房间跑去。
我见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白衬衣展露出她的脖颈,改变了她面庞的比例。也许是床,也许是感冒,也许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显得艳如桃李。我想到几小时之前在海堤上我见到的面色,现在终于就要知晓这秀色是什么味道了。她那两条乌黑、卷曲的长辫,为讨我喜欢,已经完全解开,其中一条从上到下穿过面颊。她微笑着望着我。她身旁,窗户里,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见到阿尔贝蒂娜裸露的脖颈和那胜过玫瑰的面颊,叫我那样如醉如痴(也就是说,对我而言,现实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觉的激流中,我几乎控制不住),这一见便完全打破了在我体内运行的那个偌大、坚不可摧的生命与相比之下那样弱不禁风的宇宙生命之间的平衡。从窗户上,我依稀望见山谷旁边的大海,梅恩维尔最高几处悬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双眸四周的绒毛来,我似乎觉得这一切扛起来都更轻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间的绒毛已经膨胀起来,坚固结实,准备在其柔嫩的表面上举起许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岭。地平线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满这绒毛天体了。与胀满我胸膛的这深深吸上的一口气相比,造物主所能给我带来的全部生命,在我看来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来已显得那样短促。我向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拥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袭来,我也会毫不在乎。更确切地说,我觉得那不可能,因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内。此时如果有一位哲学家,阐述他的思想,说有一天,哪怕是遥远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则仍会存活下去,在这大自然力量神圣的脚下,我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我死后,这些圆形的、隆起的悬崖,这大海,这月光,这天空还会在,我对他一定发出怜悯的一笑!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并没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锁在我心中,世界远远不能充满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还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许许多多别的珍宝,我会充满蔑视地将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在一个角落里。
“快收场,不然我可打铃了!”阿尔贝蒂娜见我向她扑去要亲吻她,大叫起来。
但是我心里,一个少女叫一个小伙子偷偷前来,安排得叫她的姨妈不知不晓,肯定不是为了什么事都不干;善于抓住时机的人,只要有胆量,就能成功。我当时处于那么激动的状态之中,阿尔贝蒂娜那圆圆的面庞,为内心的火焰所照亮,仿佛被通宵点燃的小灯所照亮,对我来说,是那样有立体感,以致在我看来它在模仿地球仪的转动而转动,如同米开朗琪罗的群像为静止不动而又令人头晕目眩的旋风所卷走一般①。这个从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闻起来是什么味,吃起来是什么味,我马上就会知晓!就在这时,我听到急促、延续而又刺耳的声响。阿尔贝蒂娜已经使足全身力气拉了铃。
--------
①此处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所绘制之《创世纪》组画。
从前我一直认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并不建筑在对肉体占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尝试所得到的结果,便是在我看来这种占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堤上见到她,我就曾怀疑她是放荡的女子,后来又经过中间的各种假设,我似乎已最终确认她是绝对洁白如玉的。一星期以后,她从自己姨母家回来之后,冷冷地对我说:“我原谅你了,甚至为叫你难过而感到后悔。可是,永远不要再做那种事了!”这倒与布洛克对我说的可以把任何女人搞到手完全相反。似乎我见到的不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少女,而是一个蜡制玩具娃娃。
此后,我那种要进入她的生活之中,要跟随她到她度过童年的国度去,要由她启蒙开始生活的欲望便渐渐与她疏远了。思想上极力想知道她对某件事有何想法的那种迫切心情,也没有比相信我能够亲吻她这种信念活得更长久。对占有的希冀一旦停止向我的幻梦提供食粮,我的幻梦就放弃了她。而我从前一直认为这幻梦是独立于对占有的希冀之外的。从此,这些幻梦又恢复了自由,转移到阿尔贝蒂娜的这位或那位女友身上去,首先是安德烈身上——视某一日我在哪一位女友身上寻到的魅力,尤其是我依稀望见的为她所垂青的可能性与机遇如何而定。不过,即使没有和阿尔贝蒂娜这一段瓜葛,此后的日子里,对于安德烈对我表现出的热心,我大概也不会越来越高兴。我在阿尔贝蒂娜那里碰上的钉子,她没对任何人讲过。有些俏丽女郎,一进入豆蔻年华,总是能比姿色与富有程度超过她们的女子更招人喜爱——在家中,在朋友中,在交际场中都是如此。这当然是由于她们姿色动人,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们拥有相当神秘地令人快乐、令人着迷的魅力——其源泉可能在于她们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没有受到造物主如此垂青的人则到她们这里来解除干渴。阿尔贝蒂娜便属于这种人。有些少女,尚未到恋爱年龄——到了恋爱年龄就更甚之——人家就向她们索取比她们自己的要求多得多的东西,甚至是她们无法给予的东西。她也属于这种人。阿尔贝蒂娜从童年时代起,面前就有四、五个小伙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就有安德烈,而安德烈比她出类拔萃得多,安德烈自己也清楚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正是阿尔贝蒂娜这种完全无意间对人产生的吸引力帮了她的忙,成为构成这一小帮子人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