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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第44/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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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genss,是弗朗索瓦丝的发音错误,应为gens(人们)。

在战争爆发前很久,罗贝尔常常悲伤地对我说:“哦!我的生命,咱们别谈它,我是个提前被判死刑的人。”他是否在暗示他在此之前瞒过众人但他自己了如指掌的恶习?他也许夸大了这种恶习的危险性,就象第一次作爱或在此以前独自寻找这种乐趣的孩子们,把自己想象成撒出花粉之后就会立刻死去的植物。对于圣卢和孩子们来说,这种夸大的原因,也许就象想到尚未熟悉的罪孽那样,是由于一种全新的感觉有一种几乎是可怕的、接着又逐渐减少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必要时用他那相当年轻就被夺去生命的父亲的死来加以证实,预感到自己的早夭?也许这种预感看来并不可能。然而,死亡显然服从于某些规律。例如,人们往往会说,父母去世得很晚或很早,他们的子女也几乎必然会在同样的年龄死去,父母带着忧郁和不治之症一直活到一百岁,他们的子女虽然生活幸福,身体健康,都在一个不可避免而又过早的日期,被一种病痛夺去生命,这种病痛来得非常及时又十分意外(不管它在体质中有何种深刻的根源),仿佛它只是使死亡变为现实的必要形式。难道不可以说,意外的死亡——就象圣卢之死,他的死同他性格有联系的原因也许更多,所以我认为不必一一列举——本身也已被预先记录下来?这种死亡只为神衹知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但通过一种一半是无意识、一半是有意识的悲伤显示出来(在后一种情况下,甚至完全真诚地向他人表达出来,人们通常用这种真诚来宣布他们在内心深处认为已经避开、但将确实发生的不幸),这种悲伤是带有悲伤而又不断在自身中象看到一个座右铭、一个致命的日期那样看到悲伤的人所特有的。

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封建领主古堡的墙角塔,里面的书被搬走之后,又用来打仗。这位盖尔芒特死去时更象他自己,或者确切地说更象他家族的成员,他曾同这个家族融为一体,在这个家族中他只是一位盖尔芒特,就象在贡布雷的圣伊莱尔教堂中为他举行的葬礼中象征性地看到的那样,教堂里全都张挂着黑幔,而在闭合的花圈下,没有名字和爵位的开头字母,只有盖尔芒特的G以红色显现出来,因为他通过死又变为盖尔芒特。

这个葬礼并没有立即举行,但葬礼之前,我就写信给希尔贝特。我也许应该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写封信,但我心里在想,她对罗贝尔之死会无动于衷,就象我看到她对其他许多看来同她的生活有着十分密切联系的人们的死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我又想,她具有盖尔芒特家族的性格,也许甚至会竭力表明,她并不迷信血统关系。我当时过于难过,所以不能写信给所有的人。我过去认为,她和罗贝尔在相爱,即社交界人士所说的那种相爱,也就是说,他们相互倾诉他们当时感到的温情柔意。但是在远离她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她愚蠢,如果说她有时感到一种想见到他的自私乐趣的话,我却看到她无法使出最小的劲儿,无法稍微使用自己的一点影响来帮他一个忙,甚至使他免遭不幸。罗贝尔重返摩洛哥时,她不愿把他推荐给德·圣约瑟夫将军,她对他表现的这种恶意证明,她在他结婚时表示的忠心,只是一种不花她一点力气的报答。因此,我十分惊讶地获悉,由于罗贝尔被打死时她身体不适,人们认为不得不在好几天时间里,以最最虚假的理由作为借口,把那些可能使她获悉这一噩耗的报纸通通藏起来,以便使她不至于因此受到打击。但是,我更加惊讶的是,我获悉在人们最终只得向她说出真相之后,公爵夫人哭了一整天,又病倒了,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多星期,这在她来说是很长的时间——才得以恢复。当我得知这种痛苦时,我被感动了。这种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会说,我也会肯定地说,在他们之间曾有过深厚的友谊。但是,当我想起这种友谊包含着这么多恶言中伤,为朋友帮忙又如此缺乏诚意时,我心里就想,社交界的这种深厚友谊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外,在不久之后,在一个历史上更为重要的情况下,不过这种情况并不能使我的心更受感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现更能博得别人的好感。大家还记得,她在当姑娘时,曾对俄国皇室说过许多大胆放肆的话,在出嫁之后,也一直毫无拘束地同他们谈话,这种无拘无束,有时被人指责为不知轻重。在俄国革命之后,也许只有她一人对那些大公夫人和大公表现出无限的忠心。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一年,曾使符拉季米尔大公夫人非常恼火,因为她总是把保罗大公平民出身的妻子霍亨费尔森伯爵夫人称为“保罗大公夫人”。尽管俄国革命没有真正爆发,我们在彼得堡的大使巴莱奥洛格先生(在外交界是“巴莱奥”,外交界和社交界一样,有着自以为风趣的缩略语),还是不断收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发来的电报,因为公爵夫人想得到玛丽·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的消息。在很长时间里,这位公主不断得到的同情和尊敬的唯一表示,只是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一人。

圣卢如果说不是因为他的死,至少是由于他去世前的几个星期里所做的事,引起的悲伤比公爵夫人的悲伤还要大。其实,在我看到他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对莫雷尔说“我是要报仇的”之后过了两天,圣卢为找到莫雷尔而进行的活动有了结果,就是说他活动的结果是莫雷尔应该服役的那个部队的将军得知莫雷尔是逃兵,就派人寻找并逮捕了莫雷尔,将军为了对圣卢感兴趣的人即将受到的处罚向圣卢表示歉意,就写信给圣卢以便把这件事告诉他。莫雷尔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夏吕斯先生怀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报仇的”这句话,认为这就是报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说:“我是开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这难道全是我的错?”他叙述了有关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样闹翻的德·阿尔让古尔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实说这些故事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这两个人通过情人和性欲倒错者的双重媒介对他叙说的,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和德·阿尔让古尔先生都被逮捕。这一逮捕给他们俩带来的痛苦,也许要小于他们各自得知对方是自己的情敌这个一直不知道的事实时的痛苦,预审结果表明,他们有大量默默无闻、平平常常和街上找来的情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释放。莫雷尔也是如此,因为将军写给圣卢的信退了回来,上面批了“已去世,死于战场。”将军想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尔送到前线,莫雷尔在那里表现勇敢,逃脱了所有的危险,战争结束后戴着十字军功章回来,为了这枚十字军功章,德·夏吕斯先生以前曾徒劳地为他求情,圣卢则间接地为此付出了生命。从此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枚丢失在絮比安那儿的十字军功章时,我经常在想,要是圣卢还活着,他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在战后举行的选举中被选为议员,战争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荣誉的光辉,如果消除几个世纪的偏见,在战争中失去一个手指的人可以通过出色的婚姻进入一个贵族家庭,如果十字军功章是在参谋部的处室里获得的,就足以使人通过胜利的选举进入众议院,甚至法兰西学院。圣卢由于有“神圣的”家族,他的当选就会使阿蒂尔·梅耶先生的眼泪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但是,也许他对人民的爱过于真挚,不会去夺取人民的选票,而人民也一定会因贵族居住区的利益而原谅他的民主思想。当然,那些英雄是会理解他的,几位罕见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国民联盟的幼稚轻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来,并且总是再次当选。那些未能进入飞行员议院的老混蛋,至少得进入法兰西学院,就哀求元帅们、共和国总统、众议院议长等人的选票。那些老混蛋是不会赞成圣卢的,但他们赞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常客,即自由行动党的众议员,此人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再次当选。虽然战争早已结束,他却仍然穿着本土保卫军军官的军装。对他的当选表示高兴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报纸,有贵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们只穿破旧的衣服是出于礼节和害怕捐税,而交易所人士则不断购买钻石,这并不是为了他们的妻子,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对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这种摸得着的财产当作自己的避难所,这样就使比尔股票上涨了一千法郎。这么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点不快,但人们对国民联盟的抱怨反而减少,因为人们突然看到了布尔什维主义的牺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褴褛,她们的丈夫被杀死在两轮车里,她们的儿子没有吃的,还要挨别人扔来的石块,他们在嘲骂声中被迫劳动,被人扔到井里,因为人们认为他们染上了鼠疫,会传给别人。那些得以逃脱的人突然重新露面……我新住进的那家疗养院给我治病的疗效,并不比第一家疗养院好,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离开这家疗养院。我在乘火车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而我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却发现自己有这种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时间,在回当松维尔吃晚饭之前,每天同希尔贝特一起散步时,更加伤心地认识到这种没有文学才能的想法,在离开这块领地的前夕,我在阅读龚古尔兄弟的几页日记时,几乎把这种想法同虚荣心和文学的欺骗性等同起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大痛苦,但更为忧郁,如果我赋予它的客体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这种想法已有很久没有在我的脑中再现,现在却重又使我激动,而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的力量。我记得那是在火车停在乡下的时候。阳光一直照到铁道沿线一排树木的树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树木,你们已无话可对我说,我心灰意懒再也不会听到你们说话。但是,我在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无聊地看到你们发亮的前额和你们阴暗的躯干之间的分界线。如果说我曾以为自己是诗人,那末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在我的生命即将开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们也许会赋予我大自然不再给予我的启示。然而,我也许能对大自然进行讴歌的那些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虽然用可能对人进行的观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启示这点来安慰自己,却知道自己寻求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毫无价值。如果我真的有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排被落日照亮的树木面前,在边坡上几乎一直长到车厢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将会感到何种乐趣?我可以数出这些小花的花瓣数,但我不想描绘它们的颜色,而许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却会这样去做,因为人们是否能指望把读者没有感觉到的乐趣转达给读者呢?不久之后,我又以同样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时间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玫瑰红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这些不同的发现都极其冷漠,就象在一个花园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片,在稍远处又看到一个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种物质构成的物体,它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决不会使我摆脱最为无精打采的烦恼,但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礼貌,为了说些话,也为了表示我已发现这种颜色,我就在路过时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块仿大理石的毛粉饰。同样,为了问心无愧,我对自己就象对某个可能会陪伴我并从中得到比我更多的乐趣的人那样,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红色。但是,通过我而发现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许不象许多看到这种景象会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们那样热情,因为他看到这些颜色时没有任何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