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女朋友们(第19/40页)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我的被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