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女朋友们(第25/40页)

她绝对不爱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鲁的举止,令人难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无情。她绝对不爱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强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块岩石。她想依附这块岩石,依附这个身在水中而头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而且,单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嫌不够,她得把那些朋友从他手里抢过来。最老实的女子有时也有一种本能逼她们尽量的,甚至于过分的施展她们的威力。这样滥用威力的结果,她们的弱点才显出力量。倘若是一个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会觉得窃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谊有种不可告人的乐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丢几个眼风就够了。不管那男的老实不老实,他难得不上钩的;朋友尽管知己,尽管能够避免行动,但思想上总是已经欺骗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发觉的话,双方的交谊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这种危险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为止,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她把两个友谊破裂的男人一起抓在手里,任意摆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丽纳的亲热,毫不惊奇。他一朝对一个人抱着好感的时候,自有一种天真的倾向,认为人家一定也会毫无作用的爱他。所以看着雅葛丽纳那么殷勤,他也表示一样的殷勤,觉得她非常可爱,跟她玩得很痛快。结果他对她观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认为奥里维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们坐汽车去作几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普高涅乡下有一所老屋子,仅仅为了它是老家的纪念物而保存着,平时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儿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于葡萄园与森林中间;内部已经破旧,窗子也关不严;到处有股霉烂的,阴凉的,被太阳晒热的树脂味。和雅葛丽纳一起过了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渐渐的感到一种甜蜜的情绪,可是精神并不骚动;他看着她,听着她,拂触到那美丽的身体,呼吸到她的气息,颇有一种无邪的,可是也带点儿肉感的快乐。奥里维稍微担着心,一声不出。他毫无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认。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揪心,便故意让他们常常单独在一块。雅葛丽纳看到他的心事,觉得很感动,想和他说:“喂,朋友,别难过罢。我爱的还是你啊。”

可是她并不说:他们三个人听让自己去冒险:克利斯朵夫是一无猜疑,雅葛丽纳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儿算哪儿的心;唯独奥里维一个人有着先见之明,有着预感,但为了自尊心和爱情,不愿意去想。然而意志缄默的时候,本能就要说话了;心不在这儿的时候,肉体就要自由行动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觉得夜景美极了,——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都想到园中去溜溜。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出屋子。雅葛丽纳上楼去拿一条围巾,好久不下来。最讨厌女人行动迟缓的克利斯朵夫,进屋去找她。——(近来他不知不觉当了丈夫的角色)。——他听见她在那边来了。但他进去的那间屋子,百叶窗统统关了,什么都瞧不见。“喂!来罢,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镜子照个不停,不怕把镜子照坏吗?”

她不回答,停住了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她已经在屋子里,可是站着不动。

“你在哪儿啊?”他问。

她还是不作声。克利斯朵夫也不说话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阵骚动,心儿乱跳,也停了下来,听见雅葛丽纳的呼吸就在身边。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愿意再向前。静默了几秒钟。突然之间,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一张嘴贴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紧紧搂着。大家没有一句话,一动也不动。——然后嘴巴离开了,彼此挣脱了。雅葛丽纳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跟着她,两腿索索的发抖。他靠着墙站了一会,让全身奔腾的血平静下去。终于他追上了他们。雅葛丽纳若无其事的和奥里维说着话。他们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几步。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跟着。奥里维停下来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着停下。奥里维亲热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奥里维知道朋友的脾气和那种死不开口的脾性,也就不坚持而继续和雅葛丽纳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头人似的随在后面,隔着十来步,象条狗一样。他们停下,他也停下。他们走,他也走。大家在园中绕了一转,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楼去关在自己房里:不点灯,不睡觉,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极了,把手和脑袋靠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小时,他醒过来,点起蜡烛,性急慌忙的把纸张杂物都收起来,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后他带着行李下楼,动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雅葛丽纳面上装做很冷淡,心里又气又恼,用一种侮辱的讥讽的神气,故意检点她的银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奥里维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别怪我象疯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疯子,你也知道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我。谢谢你亲切的相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从来不能和别人一平生活。也许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边,远远的爱着别人,这样比较妥当。要从近处看人,我会厌恶他们。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我愿意爱别人,爱你们。噢!我多愿意使你们幸福。要是我能够使你们,——使你幸福,我肯牺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这是不允许的。一个人只能为别人引路,不能代替他们走路。各人应当救出自己。救你罢!救你们罢!我多爱你!——耶南太太前起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带着轻蔑的笑容冷冷的说:“那末听他的劝告。救救你自己罢。”

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收回信来,雅葛丽纳却把信纸搓成一团,摔在地下;两颗眼泪在眼眶中涌了上来。奥思维抓着她的手,慌慌张张的问:“你怎么啦?”

“别管我!”她愤愤的叫着。

她出去了,在门口又嚷了一声:“你们这批自私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终于把《大日报》方面的保护人变成了仇敌。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种为歌德所称扬的“不知感激”的德性:“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