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8/16页)
②尼古拉·波生(1594-1665)为法国画家,一六二四年前往罗马,至一六四○年被路易十三强逼回国,一年后因受宫廷画家嫉妒,仍回罗马,终老于罗马。
这些翻来覆去想着的念头,克利斯朵夫绝对不说出来。只要露一些口风已经使爱麦虞限怒不可遏,怎么再敢尝试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里也没用,爱麦虞限知道他那么想着。而且他还隐隐约约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远,因之他更气恼。青年人是不肯原谅他们的前辈强其他们看到二十年以后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对自己说着:“他这是对的。各有各的信仰!一个人应当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万不能扰乱他对于未来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场,彼此精神上就会骚动。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尽管都抑捺着自己的个性,结果总是这一个压倒那一个,使那一个因为屈辱而心怀怨恨。爱麦虞限的骄傲的脾气,因为克利斯朵夫的经验与性格都比他优越而感到痛苦。也许他还强自压制,不让自己对克利斯朵夫发生感情,因为事实上他已经慢慢的在喜欢他了。
他变得更孤僻了:关起门来谁都不见,信也不复。——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时间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几个月的收获总结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轰动一时而完全虚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与作品在一般平庸的头脑中反映出来,不是变得模糊了就是变成了漫画,真不是味儿。他很愿意得到某些人的了解,无奈他们对他毫无好感;他去接近他们,他们简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么样的想参加他们的理想,做他们的盟友,可始终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似乎他们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愿意接受他的友谊,宁可他做一个敌人。总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象潮水般的过去了而自己没跟它一同过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独的,可并不惊异,他一辈子孤独惯的。但他认为在这一次新的尝试之后,可以问心无愧的回到瑞士隐居去了。他心中还有一个计划,最近越来越成熟了:随着年龄的老去,他念念不忘的想回到家乡去终老。那边已经没有一个熟人,也许精神上比住在这外国的都市里更孤独;但家乡总是家乡;你并不要求和你血统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着无数的连系;彼此的感觉都能领会天地这部大书,彼此的心也讲着同样的言语。
他心平气和的把自己的失意告诉葛拉齐亚,说他想回瑞士去,还说笑似的要求她允许。动身的日子定在下星期内。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我改变了主意。行期延迟了。”
克利斯朵夫绝对信任葛拉齐亚,跟她无话不谈;但心里还有一个部分只有他自己有钥匙的,那是一些不单属于他,而也属于那些亲爱的死者的回忆。所以他绝口不提奥里维的事。这种保留并非由于故意,而是在他想和葛拉齐亚提到的时候说不出口。她和他是不认识的啊……那天早上,他正在写信给他的女朋友,有人敲门了。他一边去开门,一边因为被人打搅而嘴里嘀咕着。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说要见克拉夫脱先生。克利斯朵夫不大高兴的让他进来了。黄头发,蓝眼睛,面目清秀,不十分高大,身材瘦瘦的,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点儿胆怯,不出一声。过了一忽他定了神,抬起清朗的眼睛把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瞧着这可爱的脸笑了笑;孩子也笑了笑。
“说罢,有什么事呢?”克利斯朵夫问。
“我是来……”孩子又慌起来,红着脸,不作声了。
“不错,你是来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为什么来的?你瞧我呀,难道怕我吗?”
孩子重新堆着笑脸,摇摇头:“不怕。”
“好极了!那末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
他又停住了,好奇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转,无意中发见克利斯朵夫的壁炉架上摆着一张奥里维的照相。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跟着他的目光望去。
“说啊!拿点儿勇气出来!”
孩子就说:“我是他的儿子。”
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从椅子里直跳起来,两手抓着孩子,拉他到身边,重新坐下,把他紧紧搂着。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在一起了。他瞅着他,瞅着他,再三说着:“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突然之间把孩子的头捧在手里,亲着他的额角,眼睛,腮帮,鼻子,头发。孩子被这种激动的表示吓坏了,心里很不舒服,挣脱了他的臂抱。克利斯朵夫松了手,捧着脸,把额角靠在墙上,过了几分钟。孩子直退到屋子的尽里头。等到克利斯朵夫重新抬起头来,脸色已经平静了;他堆着亲切的笑容,望着孩子:“我把你吓坏了。啊,对不起……你瞧,我太爱他了。”
孩子不回答,心还有点儿慌乱。
“你多象他!”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又认不得你。是哪些地方不同呢?”
他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
“不错。我记得了。你叫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①……你几岁啦?”
①西方人的名字往往不止一个,大都为纪念前人或亲友而袭用他们的名字。奥里维·耶南的儿子名字叫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前面二个名字即纪念父亲的好友与父亲。
“十四岁。”
“十四岁!喝!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觉得是昨天的事呢,——好象老是在我眼前呢……你多么象你父亲,脸完全一样,可又明明不是他。眼睛的颜色是相同的,目光却不同。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嘴巴,可是声音不同。你更结实,腰背更直,脸蛋更饱满,也和他一样的会脸红。你过来,坐下罢,咱们来谈谈。谁教你到我这儿来的?”
“我自己来的。”
“噢,你自己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人家跟我讲起您。”
“谁?”
“母亲。”
“啊?她知道你到我这儿来吗?”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静默了一会,又问:“你们住在哪儿?”
“靠近蒙梭公园。”
“你是走来的?路不少呢,你累了吧?”
“我从来不觉得累的。”
“好极了!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瞧瞧。”
他拍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长得很棒……告诉我,你怎么会想起来看我呢?”
“因为爸爸最喜欢您。”
“是她……”他又改口说:“是你母亲和你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