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乔奇安娜坐在一张高凳子上,对着镜子梳头发,在鬈发中插上一些假花和褪色的羽毛,她在顶楼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不少这种玩意儿。我在铺我的床,白茜严格地吩咐我,要在她回来以前把床铺好(现在白茜常把我当作保姆的下手来支使,要我做些收拾房间、抹抹椅子之类的事)。我铺好被,叠好我的睡衣,便到窗台那儿去,把散放在那儿的一些图画书和木娃娃的家具拾掇一下;突然听到乔奇安娜命令我,不许碰她的玩具(因为那些小椅子、小镜子、小巧可爱的盘子和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立刻住手;接着,没有别的事可干,便对着窗上凝结的霜花哈气,哈出一块干净地方来,再从那儿望着外面的庭园,那儿的一切在严寒的威慑下,都静悄悄的,凝然不动。
从这个窗口可以瞧见看门人的小屋和行车道,我刚把蒙在玻璃窗上的银白叶簇哈化了一部分,能够瞧见外面的景物,就看见大门给打开,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漠不关心地瞧着它驶上车道;常常有马车到盖兹海德来,可是从没有哪一辆马车送来过使我感兴趣的客人。马车在房子跟前停下,门铃大响,有人开门让新来的客人进来了。这一切在我都不算什么,我的茫然的注意力立刻被一样更活泼可爱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它飞过来,停在窗外紧挨着墙长的掉尽叶子的樱桃树枝上啾啾地叫着。我吃早饭剩下的面包和牛奶还搁在桌上,我咬了一口面包卷,把它弄碎,推开窗子,把面包碎屑放在外边窗台上。正在这时候,白茜奔上楼,来到婴儿室里。
“简小姐,把你的围裙脱掉;你在那儿干什么?你今儿早上脸跟手洗过没有?”我在回答以前,又把窗子推了一次,因为我要让鸟儿一定吃得到面包屑;窗子推上去,我撒了些面包屑在窗台上,也撒了些在樱桃树枝上,然后再关上窗回答:“没有,白茜;我刚把屋子打扫好。”
“讨厌的、粗心的孩子!你现在在干什么?脸通红,像干了什么坏事;你开窗干吗?”
我懒得回答,白茜那么匆匆忙忙,看来也不见得会听我解释;她把我拖到洗脸架跟前,用肥皂、水、一块粗毛巾把我的脸和手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幸亏擦洗的时间还不长;又用毛刷给我刷了头发,给我解下围裙,然后,催我到楼梯口,叫我马上下去,早餐室里有人找我。
我倒是想问问谁找我;我也想问问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儿;可是白茜已经走了,把婴儿室的门也关上了,不让我回去。我慢慢地走下楼,差不多有三个月了,我一直没给叫到里德太太面前去过;在婴儿室禁闭久了,早餐室、饭厅、休憩室在我都成了可怕的地方,我简直怕走进去。
如今,我站在空荡荡的过道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门,我站住了,吓得直哆嗦。在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惩罚引起的恐惧,把我变成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啊!我怕回婴儿室,又怕进客厅;我心里十分激动,迟疑不决地在那儿站了十分钟;早餐室的铃狂暴地响了起来,这才使我下了决心;我不能不进去了。
“会有谁找我呢?”我一边暗自纳闷,一边用双手旋转那很紧的门把儿,转了一两秒钟还转不开。“除了里德舅妈,我还会在屋里看见谁呢?——一个男人呢还是一个女人?”门把儿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低低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一看,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乍一看,我觉得直挺挺地站在地毯上的那个穿黑衣服的笔直的细长个子确实像根黑柱子;顶上那张冷酷的脸,仿佛是雕出来的面具,当做柱头放在柱子上。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炉边她常坐的那个座位上;她做了个手势要我过去;我照着做了,她说了下面这句话把我引荐给这位石像似的陌生人:“我就是为这个小姑娘向你申请的。”
他(因为那根柱子是个男人)慢慢地朝我站着的地方转过头来,好奇的灰色眼睛在一对浓密的眉毛下闪闪发亮,他打量着我,用一种低音严肃地说道:“她个儿矮小;有多大了?”
“十岁。”
“有那么大吗?”他怀疑地反问,说罢又打量了几分钟光景。不一会儿,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着,我抬起头来;在我看来,他是个高大的绅士;不过,当时我也实在太矮小;他的五官都生得很大,五官和身体的轮廓都同样地严峻、古板。
“呃,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回答说“是的”,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有着相反的意见;我沉默着。里德太太代我回答了,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随后补了一句:“在这个问题上,也许越少谈越好,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
“听了这话很遗憾!我得跟她谈谈。”他不再直挺挺地站着,却弯下身来,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过来,”他说。
我从地毯上走过去;他让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这时候,他的脸差不多正好对着我的脸,他长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多大的鼻子!怎样的嘴!多大的龅牙!
“再没有什么比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更叫人难受了,”他开始说道,“尤其是看见一个淘气的小姑娘。你可知道坏人死了以后上哪儿去吗?”
“他们要下地狱,”这是我随口说出的正统的回答。
“地狱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吗?”
“是一个火坑。”
“你可愿意掉进那个火坑,永远被火烧着吗?”
“不愿意,先生。”
“你该做些什么来避免呢?”
我细细想了一会儿;可是,我说出来的回答却是不值一驳的:“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保持健康呢?天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掉。才一两天以前,我还埋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一个很好的小孩儿,如今他的灵魂已经进了天堂。你要是去世了,我怕不能说这样的话。”
照我的处境,我没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得低下眼睛,看着他踩在地毯上的两只大脚,叹了口气,恨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才好。
“我希望这声叹息是打你心底里发出来的,希望你后悔不该给你那位了不起的女恩人招来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在说;“他们都把里德太太叫做我的恩人;要真是恩人的话,那恩人就是个讨厌的东西。”
“你晚上和早上都祷告吗?”盘问我的那个人继续说。
“祷告的,先生。”
“你念《圣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