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我在心底里决定,一定要说得非常有分寸,非常正确。我思考了几分钟,把我要说的东西有条有理地安排了一下。我把我忧郁的童年生活的故事一古脑儿都讲给她听。我激动得筋疲力尽,用的语言比平时发挥这个悲哀题材的时候要温和得多,而且还记得海伦的关于憎恨过度的警告,因此在讲的时候,加入的怨恨和苦恼要比平时少得多。这样压缩和简化了一下,听起来更真实可靠。我一边讲一边觉察到,谭波尔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话。

在讲故事的时候,我提到了劳埃德先生,说他在我昏厥以后来看过我,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认为可怕的那一幕红屋子里的插曲;在详细描述的时候,我的激动肯定在某种程度上越出了界限,因为,里德太太不顾我发疯似的求饶,把我第二次锁在那间闹鬼的黑暗屋子里的时候,紧紧揪住我心的那种剧烈痛苦,是什么也不能在我记忆中使它缓和的。

我说完以后,谭波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我有点认识劳埃德先生;我将写封信给他;要是他的回信和你的叙述相符,那就当众给你洗雪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简,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是无罪的了。”

她吻吻我,仍然让我留在她身边(我满心喜欢地站在那儿,因为看着她的脸、她的衣服、她的一两件装饰品、她的白皙的额头、她的一簇簇光亮的鬈发和明亮的黑眼睛,我获得一种孩子的喜悦),她开始和海伦·彭斯说话。

“海伦,你今天晚上怎么样?今天咳得厉害吗?”

“我想,不怎么厉害,小姐。”

“胸口的疼痛呢?”

“也好一点儿了。”

谭波尔小姐站起来,拿起她的手,给她切脉,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坐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振作精神,愉快地说:“可是今天晚上,你们两位是我的客人;我得把你们当客人来款待。”她打了铃。

“芭芭拉,”她对应声而来的女仆说,“我还没吃过点心;把茶盘拿来,给这两位年轻小姐也搁上两个杯子。”

茶盘立刻拿来了。在我看来,那些瓷茶杯和那个亮晶晶的茶壶放在炉边的小圆桌上,有多美啊!茶的热气,烤面包的香味,有多香啊!可是,叫我失望的是(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饿了),我发现面包只有很小的一份。谭波尔小姐也发现了:“芭芭拉,”她说,“你不能再给我们拿点儿面包和黄油来吗?这点儿不够三个人吃。”

芭芭拉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小姐,哈顿太太说,她是按照平时的分量送来的。”

得说明一下,哈顿太太是总管,她完全合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心意,是用同样的鲸鱼骨和铁制成的。

“啊,好吧!”谭波尔小姐回答说;“我看,只好将就一下,芭芭拉。”那姑娘出去的时候,她微笑着补了一句,“幸亏这次我还能弥补这个不足。”

她邀海伦和我到桌子跟前去,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一杯茶,一片可口的但是很薄的面包,她站起来,用钥匙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我们马上看到里面包的是一个很大的香草子饼。

“我原来打算给你们每人带一点回去,”她说;“可是面包那么少,只好现在就吃了,”她动手把饼很慷慨地切成一片片。

那天晚上,我们像享受琼浆珍馐般地大吃了一顿;我们的女主人带着满意的微笑,看着我们用她大量提供的精美食物解饥,笑容中流露出款待客人的莫大愉快。吃完茶点,盘子给端走了,她又把我们叫到炉火跟前;我们一人一边在她身旁坐下。于是她和海伦开始交谈起来。能被允许听她们的谈话,的确可以说是一种特权。

谭波尔小姐神情中总是带点儿宁静,仪态中总是带点儿庄严,谈吐总是彬彬有礼,这些都使她不至于显得狂热、激动和急切,也使看着她和听着她的人产生一种有约束力的敬畏感,而让他们所感到的愉快纯洁化了。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至于海伦·彭斯呢,她却叫我惊异得发呆了。

令人精神振奋的一餐,明亮的炉火,加上她心爱的监督的在场和好意,也许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自己那独特心灵中的一样什么,在她身上激起了力量。这些力量醒过来,燃烧着:首先,在她那脸蛋的嫣红中发光,而在这以前我一直只看到她的脸蛋是苍白的,毫无血色的;然后,在她双眼的水汪汪的光泽中发亮。她的双眼突然间呈现出一种比谭波尔小姐的眼睛更奇特的美。这不是那种色泽艳丽、睫毛细长或画过眉毛的美,而是一种内在含义的美,活动的美,光辉的美。接着,她的心灵就像坐在她嘴唇上似的,话语滔滔不绝地流出来;我也说不出它是从哪个源头流出来的。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有那么宽广、那么生气蓬勃的心胸,来容纳这纯洁、丰富和热情的雄辩的不断膨胀的源泉么?在那个对我说来是值得怀念的晚上,海伦的谈话就有这个特点。她的心灵似乎要匆匆地在短暂的片刻时间内生活得像别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一样。

她们谈论着我从来没听见过的事物:古老的民族和古老的时代啦,遥远的国家啦,已经发现或正在猜测的大自然的奥秘啦。她们谈论书籍;她们看的书真多啊!她们的知识多么渊博啊!她们似乎非常熟悉法国人的名字和法国的作家。谭波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还能偶尔挤出一点时间来温习她父亲教给她的拉丁文,说着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叫她朗读而且逐字翻译一页“维吉尔”(1),这时候我的惊奇可说是达到了顶点。海伦照着做了,我每听一行就更激起我的尊敬。她刚结束,上床钟就响了,这是不允许耽搁的。谭波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两人,在把我们搂在怀里的时候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她拥抱海伦的时间比我长一点;她更不愿意放海伦走。她目送到门口的是海伦;也正是为了海伦,她才悲哀地第二次叹了口气;为了海伦,她从脸颊上擦去一颗泪珠。

刚走到宿舍,我们就听见史凯契尔德小姐的声音。她在检查抽屉,她刚把海伦·彭斯的抽屉抽出来。我们一进去,海伦就被狠狠地骂了一通。史凯契尔德小姐还要她第二天把六样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在她的肩头上。

“我的东西的确乱得丢脸,”海伦喃喃地低声对我说,“我原来倒是想整理一下,可就是忘了。”

第二天早上,史凯契尔德小姐在一张纸板上用显眼的字体写了“邋遢”两个字,把它像辟邪符般地绑在海伦那宽阔、温和、聪明和显得厚道的额头上。她戴着它一直到傍晚,忍耐着,毫无怨恨,把它看作应得的惩罚。下午放学以后,史凯契尔德小姐一走,我就奔到海伦面前,把它扯下来,扔到火里。她所不能感到的怒火整天在我心里燃烧着,大滴的热泪一直不断地在洗着我的脸颊,看着她那悲哀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叫我心痛得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