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7页)

“是的,她活着;比以前神志清楚些,也安定些。医生说,她还可以拖一两个星期;可是认为她不大会恢复健康。”

“她最近提起我吗?”

“今天早上还在谈起你,希望你来;不过她现在睡着了;或者不如说,十分钟以前我在楼上的时候,她正睡着。她一般昏睡一个下午,六七点钟醒来。你在这儿休息一个小时,小姐,然后我跟你一起上去,好吗?”

这时候,罗伯特进来了,白茜把她那睡着的孩子放在摇篮里,走上前去欢迎他;随后她硬要我脱下帽子,吃点儿茶点;因为她说我看上去又苍白又疲倦。我高兴地接受她的殷勤招待;顺从地听任她给我脱去旅行服,就像小时候让她给我脱衣服一样。

她来来去去地忙着——拿出茶盘,放上她最好的瓷器,切面包和黄油,烤茶点饼,时不时地打一下、推一下罗伯特或简,像以前对我那样,我看着看着,往事迅速地涌上我的心头。白茜还保持着她那轻盈的步态、美好的容貌和暴躁的性格。

茶点准备好了,我刚要朝桌子走去,她却要我坐着不动,还是用她从前那种命令的口气。她说,得端到炉边来给我吃;她在我面前放了一张小圆茶几,上面放着我的杯子和一碟吐司,完全像她从前把偷偷拿来的精美食物搁在婴儿室的椅子上给我吃一样;我也像往日那样微笑着服从她。

她想知道我在桑菲尔德府是否快活,女主人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告诉她只有一个男主人,她就问,他是不是一个好绅士,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告诉她说他长得相当丑,但完全是个绅士;还说他待我很好,我很满意。然后我继续给她描述最近来宅子住的那伙欢乐的人们;白茜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细节,恰好都是她爱听的。

谈着谈着,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白茜又给我戴上帽子,等等;我便由她陪着离开门房,到宅子里去。将近九年以前,我也正是由她陪着走下我现在沿着走上去的那条路。在一月的一个黑暗有雾的阴冷早晨,我怀着绝望、痛苦的心情,怀着被放逐被摒弃的感觉,离开了一所敌视的房子,去寻求劳渥德那寒冷的栖身之所,那既遥远又没探索过的目的地。这所敌视的房子现在再一次矗立在我面前,我的前途还渺茫;我的心还疼痛。我仍然觉着自己像是地球表面上的一个流浪者;可是,对于我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我感到有了更坚定的信心,对于压迫也不再感到那么畏畏缩缩。我的冤屈的绽开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怨恨的火焰已经熄灭。

“你先上早餐室去,”白茜说,她在我前面穿过大厅;“两位小姐都在那儿。”

不一会儿,我就进了那间屋子。每件家具都在,看上去完全跟我第一次被介绍给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他曾经站在上面的那条地毯还铺在炉边。朝书架看一眼,我想我能认出那两本比维克的《英国禽鸟史》,还搁在第三格上的老地方;认出搁在再上面一格的《格列佛游记》和《一千零一夜》。没生命的东西都没变;可是有生命的东西却变得认不出来了。

两位年轻小姐出现在我面前;一个长得很高,和英格拉姆小姐差不多高,也很瘦,脸色发黄,神态严肃。样子有点像苦行者。她穿着裙子平直的黑呢长服,戴着浆洗过的麻布领,头发从两鬓往后平梳,还有着修女用的装饰品:一串黑檀木念珠和一个十字架。这极其朴素的打扮,更使她像个苦行者。我肯定这是伊丽莎,虽然我在那张拉长的、没血色的容貌上看不出和以前的她有什么相似之处。

另一个当然是乔奇安娜;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乔奇安娜——纤弱的、仙女般的十一岁的姑娘。这是一个丰满的、很胖的少女,美得跟蜡人似的;有漂亮的端正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眼睛,黄色的鬈发。她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式样却和她姐姐的那么不同——要飘逸和合身得多,它看上去很时髦,正如另一个看上去很像清教徒一样。

两个姐妹各有母亲的一个特点——只有一个;瘦弱苍白的大女儿有她母亲的烟水晶(1)一般的眼睛;而那鲜花似的娇艳的小女儿却有她的下颏和下巴的轮廓,——也许稍为柔和一点,不过还是给了容貌一种无法描绘的严厉;要不是这样的话,那容貌可说是妖艳、娇媚的了。

我走上前去的时候,两位小姐都起来欢迎我,两人都称我“爱小姐”。伊丽莎的招呼是用短促而突然的声音说的,也没有带着笑容;说完她就又坐了下来,眼睛盯着火,似乎把我忘了。乔奇安娜除了说声“你好!”之外,还用拖长了的声音加了几句有关我的旅行、天气之类的寒暄;同时好几次斜着眼从头到脚打量我。她的眼光时而掠过我那淡褐色美利奴呢大衣的褶裥,时而停留在我那乡下帽子的普通饰边上。小姐们有一个奇怪的方法,不必真正把话说出来,就可以让你知道她们认为你是个“怪物”。某种神情的傲慢、态度的冷淡、语调的漠然,充分表达了她们在这方面的感情,而不必用任何言语和行动上的极端粗鲁来表达。

然而,不管是明嘲还是暗讽,现在对我来说,都已不再具有一度有过的那种力量了。我坐在表姐们中间,吃惊地发现,我虽然受到其中一个人的完全怠慢和另一个人的半带讥讽的殷勤,我还是多么地泰然自若——伊丽莎并没使我感到难堪,乔奇安娜也没使我感到生气。事实是,我有别的事要考虑;在过去几个月当中,我心里唤起的感情比她们所能引起的要强烈得多——激起的痛苦和欢乐比她们有力量施加或赐予的要厉害和剧烈得多,所以她们的神气不论好坏都引不起我的关心。

“里德太太好吗?”我马上问,镇静地看着乔奇安娜;她认为应当对这直截了当的称呼表示愤怒,仿佛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说妈妈;她身体很不好;我看你今晚未必能去见她。”

“要是,”我说,“你只是上楼去告诉她一声,说我来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乔奇安娜差点儿惊跳起来,她把那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别希望看见我,”我补充说,“除非绝对必要,我不愿再推迟去听听她的愿望。”

“妈妈不喜欢人家在晚上去打扰她,”伊丽莎说。我马上站起身来,不用别人请就自己默默地脱掉帽子和手套,说要走出去找白茜——也许她在厨房里——请她问问清楚,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愿意接待我。我去了,找到了白茜,打发她去给我问问,我着手进一步采取措施。在这以前,我一直习惯于在傲慢面前退缩;要是换了一年以前,受到今天这样的接待,我会下决心第二天早上就离开盖兹海德;而现在,我却一下子就看出了,那将是个愚蠢的计划。我已经路远迢迢地赶了一百英里路来看舅妈,我就得在她这儿留下来,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傲慢和蠢举,我得撇在一边不去管它;我自己拿主意。所以就找了管家,请她带我到一间屋子去,告诉她说我可能在这儿做客,住一两个星期,让她把我的箱子搬进屋子,我自己跟着去。在楼梯平台上,我遇到了白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