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7页)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麽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麽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麽奇伟,多麽雄壮!」

这麽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麽?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麽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麽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麽,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麽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绦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昇,怎麽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麽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