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8页)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麽?」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麽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麽!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麽?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麽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麽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麽?」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麽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麽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出非常为难的神气。

「还有什麽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什麽话?」

「这一回工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麽?事前怎麽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办法!第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麽?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麽?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麽?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麽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