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页)

「那麽,你是从变兵手里夺了手枪;又打死了几个乡下人,这才逃出来的?嘿!你倒真是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带着讥讽的声音。

「不错。我的手脚倒还来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刚才所说那种力敌万夫的气概,应该可以保护尊大人出险!怎麽你就单单保全了自己的一张皮呢?还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学诗这话可更辣了,他那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责难,吹了半天的曾家驹无论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说谎是他的天禀,他立刻想得一个极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个,他们都不碍事的。没有什麽人认识他们,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麽?比不得我,在镇上名声太大,走去走来都是熟人,谁不认识曾家二少爷?」

「对了!正要请教曾二少爷在双桥镇上担任什麽要职?光景一定是『镇长』;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干,是吗?」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声调。他一面说,一面碰碰吴芝生的肩膀,又对杜学诗眨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学诗的侄子,杜竹斋的长子新箨,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却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满脸是什麽也看不惯的神色。

这回曾家驹更显得忸怩了。他听得范博文说什麽「镇长」,本来倒有点诧异;虽然他是一窍不通的浑虫,可是双桥镇上并无「镇长」之流的官儿,他也还明白。但当他对范博文细细打量一番,看见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见识不广,这位姓范的话总不会毫无来历。于是他勉强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边,摆出了不得的神气,赶快正色答道:

「可不是麽!就是镇──镇长。当真小事我也不干,那还用说!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这个!」

最后两个字是特别用力的。大家都不懂「这个」是什麽。幸而曾家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来,一张是他的名片,另一张就是他新得的「党证」。他将这两样东西摊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们的眼前移过,好像是请他们鉴赏。「党证」是脏而且皱了。名片却是簇新的,是曾家驹逃到县里过了三天,一夜之间赶办起来的。杜学诗劈手就抓了过来,正想细看,那边范博文却喷出一口大笑来。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张是党证,还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县第某区分部第二十三名党员」。

杜学诗也看明白了,很生气似的把两张纸片扔在地下,就骂道:

「见鬼!中国都是被你们这班人弄糟了的!」

「啊哟!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这个』是比老子老婆儿子还要宝贵哪!」

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吴芝生也加进来说,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驹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走进大餐间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进去,砰的一声,小杜用脚将门碰上。

这四个人一窝蜂拥到大餐间前面窗口的沙发榻里坐下,竟没看见独坐在门边的四小姐。他们刚一坐下,就放声大笑;杜学诗在哄笑中还夹着咒骂。范博文座位刚好对着四小姐,就先看见了,他赶快站起来,挡在那三位面前说:

「你们猜一下,这里还有什麽人?」

「还有一个却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时刻不忘的poeticandlove〔「Poeticandlove」「诗意与恋爱」。──作者原注。〕的混合!」

吴芝生脱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讥,只把身子一闪开,涨红了脸的四小姐就被大家都看见了。吴芝生是第一个不好意思,他就站起来搭讪地说:

「四妹,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竹斋姊夫的少爷,杜新箨。」

「法国留学生,万能博士,会缫丝,也会养蜂,又是美术家,又是巴枯宁主义者,又是──」

范博文抢着替杜新箨背诵头衔,可是还没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

杜新箨不笑,却也不显得窘,很大方的样子对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只手去。可是看见四小姐的一双手却贴在身旁不动,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带几分不自在,这杜新箨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来。他回中国来仅只三天,但中国是怎样复杂的一个社会,他是向来了解的;也许就为的这一点了解,所以在法国的三五年中,他进过十几个学校,他试过各项的学科:园艺、养鸡、养蜂、采矿、河海工程、纺织、造船,甚至军用化学、政治经济、哲学、文学、艺术、医学、应用化学,一切一切,他都热心过几个星期或几天,「万能博士」的雅号就是这麽来的;如果说他曾经在法国学得一些什麽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宁主义──「什麽都看不惯,但又什麽都不在乎」的那种人生观,而这当然也是他的「万能」中之一。

他有理想麽?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说得正确些,是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异常多的理想,但当他离开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种「什麽都看不惯,但又什麽都不在乎」的气质。

他不喜欢多说话,但同时,确是个温柔可亲的人物。

当下因为四小姐的被「发见」,那三位喜欢说话的青年倒有一会儿的沉默。杜新箨虽然不喜欢夹在人堆里抢话来说,可是大家都不出声的时候,他也不反对自己说几句,让空气热闹一点。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

「一个刚到上海的人,总觉得上海这地方是不可思议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上海全有。譬如外边的麦歇曾〔「麦歇曾」法语。意即「曾先生」,杜新箨在法国留过学,故有此习惯。──作者原注。〕,──嗳,你们都觉得他可憎,实在这样的人也最可怜。──四姨,你自然认识他,我这话可对?」

四小姐真没想到这麽一位比她自己还大几岁的绅士风的青年竟称她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见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说:

「大世兄老箨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开玩笑,博文!──都是你们开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国弄糟了的!我是看着那姓曾的就不高兴,想着他就生气!不是他刚一到,我就对你们说这人准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别的地方,刚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学诗拎起眼睛鼓着腮儿说。他就是生气时候那股劲儿叫人看着发笑。范博文立刻又来了一句俏皮话:

「对了!打他!你就顶合式打那曾野马。为的你虽然是『铁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厚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