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6页)

「也有人看跌呢!可是,冯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麽?」

「不多,不多!三个人拼做廿来万,眼前是不进不出,要看这十天内做的怎样了!」

「可是做多?」

「可不是!云翁算来,这六个月里做『空』的,全没好处;我也是这个意思。上月里十五号前后那麽厉害的跌风,大家都以为总是一泻千里的了,谁知道月底又跳回来──刘小姐,你听说那赵伯韬的事麽?他没有一回不做准的!这一回,外场说他仍是多头!」

何慎庵说到后面那几句时,声音很低,并且伸长了脖子,竟把嘴唇凑到刘玉英耳边;这也许是为的那几句话确须秘密,但也许为的刘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刘玉英却都不在心上,她斜着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卖」的计划来了。眼前有这机会,何妨一试,而况冯云卿也还相熟。

这样想着,刘玉英乘势便先逗一句道:

「嗳,是那麽一回事呢!不过,我也听说一些来──」

「呵,刘小姐,你说阿眉呢?」

冯云卿很冒失地打断了刘玉英的话,他那青黑的老脸上忽然有些红了。刘玉英看得很明白。她立即得了一个主意,把冯云卿的衣角一拉,就凑在他耳朵边轻声说道:

「老伯不知道麽?妹子有点小花样呢!我在老赵那边见她来。老赵这个月好像又要发这麽几十万横财!我知道他,他,──嗳,可是老伯近来做『多』麽?那个──」

忽然顿住了,刘玉英转过脸来看着冯云卿微笑。她只能挑逗到这地步,实在也是再明白没有的了,可是冯云卿红着脸竟不作声。他那眼光里也没有任何「说话」。他是在听说眉卿确在老赵那里这话的时候,就心里乱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尽磨灭的羞耻心,还有他的患得患失的根性,都在这一刹那间爆发;刘玉英下面的话,他简直是听而不闻!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来不掉枪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彩头就行了!」

刘玉英再在冯云卿耳朵边说,索性丢开那吞吞吐吐的绕圈子的句法了。这回冯云卿听得很明白,然而因为跟上文不接气,他竟不懂得刘玉英的意思,他睁大了眼睛发楞。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断。

这时「市场」里也起了变化。那种营业上的喧声,──那是由五千,一万,五万,十万,二十万,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几乎全是数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样的声音,突然变为了戏场上所有的那种夹着哄笑和叹息的闹烘烘的人声了!「前线」的人们也纷纷退下来,有的竟自出「市场」去了。

编遣公债终于在跳起半元的收盘价格下拍过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长期公债本月期」来。这是老公债,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手里发行的老公债开拍;这些都不是「投机」的中心目标,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营业。没有先前那样作战似的「数目字的雷」了,场里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这时候,那牙刷须的李壮飞一脸汗污兴冲冲地跑回来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着冯云卿的肩膀,大声喊道:

「收盘跳起了半元!不管你们怎麽算,我是抛出了一万去了!」

「那──可惜,可惜!壮飞,你呀!」

何慎庵跳起来叫着,就好像割了他一块肉。冯云卿不作声,依然瞪着眼睛在那里发楞。

「什麽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来硬去,要是再涨上,我贴出来;要是回跌了呢?你贴出来麽?」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盘做标准呢?还是拿交割前那一盘?」

何慎庵跟李壮飞一句紧一句地吵起来了,冯云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着眼。他有他的划算。他决定要问过女儿到底有没有探得老赵的秘密,然后再定办法。那时候,除了眼前这二十万外,他还打算瞒着他的两位伙计独自儿干一下。

刘玉英在旁边看着何李两位觉得好笑。

「壮飞!你相信外边那些快报麽?那是谣言!你随身带着住旅馆的科长科员不是也在那里办快报麽?请问他们那些电报哪一条不是肚子里造出来的!你怎麽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辩论,将来看事实;究竟怎麽算法?」

李壮飞那口气有些软了。何慎庵乘势就想再逼进一步,可是那边有一个人挤过来插嘴叫道:

「你们是新旧知县官开堂会审麽?」

这人正是韩孟翔,正是刘玉英此来的目的物;韩孟翔也许远远地瞧见了刘玉英这才来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债」了。这项差不多已成废纸的东西,居然也还有人做买卖,然而是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麽在这里了?找过了大块头麽?你这!──」

韩孟翔又转脸对刘玉英说,摇摇摆摆地挤到了玉英身边。刘玉英立刻对他飞了个眼风,又偷偷地把嘴唇朝冯云卿他们努了一下。韩孟翔微笑。刘玉英也就懒懒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盘里成交多少,你有点数目麽?」

李壮飞靠到韩孟翔身边轻声问。于是这两个人踅到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低声谈话。这里冯云卿跟何慎庵也交头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边李壮飞高声笑了起来,匆匆地撇开韩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个人又头碰头在一处了。

现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经结束。市场内就只剩十来个人,经纪人和顾客都有,三三两两地在那里闲谈。茶房打扫地下的香烟头,洒了许多水。那两排经纪人房间里不时响着叮呤的电话。有人拿着小本子和铅笔,仰起了脸抄录「牌子」上的票价升沉录。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齐齐,挂满了楼上那一带口字式的栏杆。一切都平静,都松弛了;然而人们的内心依旧很紧张。就像恶斗以后的短时间的沉默,人们都在准备下一场的苦战!

突然李壮飞跑了来对冯云卿他们低声说,他那脸上得意的红光现在变成了懊恼的灰白。

冯云卿和何慎庵对看了一眼,却不回答。过一会儿,三个人中间便爆发了短时间的细声的然而猛烈的争执。李壮飞负气似的先走了。接着何慎庵和冯云卿一先一后也离了那「市场」。在交易所的大门口,冯云卿又见刘玉英和韩孟翔站在那里说话。于是女儿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冯云卿心头一闪。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乱中唯一的「灯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刘玉英看着冯云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冯云卿迎着大风回家去。他坐在黄包车上不敢睁眼睛。风是比早上更凶猛了。一路上的树木又呐喊助威。冯云卿坐在车上就彷佛还在交易所内听「数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就异样地安静不下去,他自己问自己,要是阿眉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麽办呢?要是她听错了话,可怎麽办呢?这是身家性命交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