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5/11页)

到了卡拉干达……有人开始开玩笑:“下——车——啦!带着你们的细软下车吧!”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在火车站,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贱人、婊子、垃圾……”都是我熟悉的囚犯语言。我立刻想起了这些话……立刻!我浑身打起寒战,怎么都不能止住内心的颤抖。我当年在那里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全身战栗。当然,我对这个城市本身并不熟悉,但向远处望去,看到了最后一排的房子,就看到了熟悉的场景。这些我都太熟悉了……那些茅草房和白灰墙……老鹰在很高的天空中飞翔,居民区的名字也很熟悉:沃尔内伊、小圣城……都是以前的劳改点。我想,就算不记得了,也会勾起回忆。在公交车上,我旁边坐着一位老人,他发现我不是本地人,就问:“您要找谁?”我就开始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劳改营……”“你是说那片营地吗?两年前,最后的一片也被拆掉了。人们用那些砖瓦建成了鸡舍和澡堂。土地被分掉盖别墅了,还用铁丝网围起了花园。我儿子在那里就有一块地……您知道的,在这里很不愉快……每逢春天,下雪或下雨时,都可能在土豆园子里挖出人的骨头。但也没有人感到厌恶,因为都习惯了。这片土地到处都有骨头,就像石头一样。人们就把它扔在地下,用靴子踩碎,踩碎就行。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要抓一把黑土,翻弄一下就有……”我听得呼吸急促,简直要晕过去了。老人转向窗口指给我看:“就在那边,商店背后,正在填平墓地,准备修建澡堂。”我坐在那儿,已经快要窒息了。我还要等待什么?难道指望会竖起金字塔和烈士陵园吗?!老人还在介绍:“这是第一排,是现在街道的名字……还有第二排……”我看着窗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泪水遮住了眼睛。在车站上,哈萨克人在卖黄瓜、西红柿和葡萄干,还有一桶桶的果酱……“刚刚从园子里摘来的,自己家的园子。”主啊!我的上帝,我必须说……我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我身体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几天之内,我就全身皮肤干燥,指甲开始断裂……

我的整个肌体出现了异常。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草原,它就像大海一样……我不停地走,终于倒下了,倒在一个小小的铁十字旁边,它的小横梁已经埋在地下,只露出一个小尖头。我大声哭喊,变得歇斯底里。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鸟儿在头顶上……(短暂停顿后继续说)我住在一间旅馆里。每天晚上餐厅里都烟雾笼罩,弥漫着伏特加的气味。有一次我在那里吃饭,同桌吃饭的两个男人在声嘶力竭地争论。一个人说:“我仍然是个共产党员。我们必须建设社会主义。没有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和沃尔库塔[7],我们能打断希特勒的脊梁骨吗?”另一个说:“我和当地老人们聊过……他们都曾经在劳改营服务或者说‘工作’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烧饭的、看门的,还有做一些特殊工作的。在劳改营也没有其他工作,他们对这就满意了:有工资,有口粮,还有制服,所以他们把这称作‘工作’,劳改营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份工作!一项职业!至于你们说到什么罪行,什么灵魂和罪恶;在那里坐牢的不是什么别人,都是人民,把他们送进去的、看管他们的,也都是人民;不论是外来的,或者是从什么地方征召来的,都一样。其实都是自己人,都是亲人。其实所有人都是穿着条纹囚服的犯人,全部都是受害者。真正的罪人只有斯大林一个。但是,您以为这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吗?数以百万计的犯人被审查、被逮捕、被拷问,层层逼迫,一枪就把眼前的人打死,这些都是谁做的?因为也有数以百万计的执行者啊……”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一瓶酒,很快又端来第二瓶,我就在一旁听他们说。他们喝了不少,但没有喝醉。我呢……坐在那里就像瘫了一样,无法离去……前面那位又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改营已经空了,关闭了。不过夜里的风总是刮来哭声和呻吟声……”第二位就说:“很神奇啊,都开始流传鬼故事了。我们所有的痛苦就在于,我们既是凶手,又是受害人——我们是同一种人。”他接着又说:“斯大林接手的是只有爬犁的俄罗斯,留下的却是拥有原子弹的俄罗斯……”在那里,我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白天就在草原上徘徊游荡,漫无目的,一直到天黑下去,灯亮起来。

有一天,一个男人进城来找我,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也许更老,与我年龄相仿。他显然是喝醉了,喋喋不休地说话:“您在找墓地吗?我明白,可以说,我们就生活在墓地上。可是我们……简言之,我们这儿的人不喜欢回忆过去。那是禁忌!老人们,我们父母那一辈,都死了,但是那些仍然活着的,都保持沉默。您知道,他们受的也都是斯大林式的教育。戈尔巴乔夫、叶利钦……都是今天的事,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会朝哪个方向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从他嘴里,我慢慢了解到他父亲曾是一名军官,“戴肩章的”。到了赫鲁晓夫时代,他想离开这里,但上级不允许。所有人都签字保证过不会泄露国家秘密,不管是坐牢的还是抓人的,或者是看守人员。任何人都不能放出去,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太多了。他还听说,就连押送囚车的人也不能够放回去。表面看起来,他们在这里可以免遭战争之灾,但实际上,如果是去打仗,他们还可以返回家园,但在这里却永远不能回去了。进入了禁区,进入了系统……就把他们吸入了无法回头的地方。服刑和服役期满后,只有黑帮和罪犯才离开这些倒霉的地方。留下来的人们,后来就都生活在一起,常常住在同一所房子或同一个院子里。“唉,我们的生活,就是活受罪啊!”他重复说。他回想起自己童年的一件事,坐牢的人们如何密谋要勒死一个从前的看守,因为那家伙就是个禽兽……他们假装喝醉酒打架,把对方按到了墙边。他父亲一直喝闷酒,喝醉了就哭叫:“他妈的!一辈子都把舌头夹上了。我们全都是最小的沙子而已……”深夜,草原上。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一个受害者的女儿和一个某种人的儿子,怎么称呼这种人?称他刽子手?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刽子手。但是没有小刽子手就没有大刽子手。他们需要大量做脏活儿的人。反正,我们在这里相遇了……我们都谈些什么?说的是我们所不知道的父母亲那些事情,他们一直到死都缄口不言,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秘密。但是很显然,我抓住这个家伙,强烈地激起了他的伤感。他告诉我,他父亲从来没有吃过鱼,因为据他说,这海里的鱼是吃人肉长大的。把一个人赤条条地抛进海中,几个月之后就只剩下骨头了,白白的骨头。他从哪里知道这个的?他父亲清醒时沉默不语,喝醉的时候就痛骂,但还是要履行规定的职责。父亲说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他的儿子也很想相信这一点。那为什么不敢吃鱼?鱼令他作呕……父亲去世后,他找到了证明父亲在鄂霍次克海边服役过几年的文件,那里也有劳改营……(沉默)他喝醉了,摇摇晃晃,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好像神志又清醒了。清醒而且害怕,我明白他是害怕了。他突然又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在这个人的灵魂中,深埋着太多的受害者!够了!我明白了,他们有家人,他们有孩子……虽然家人和子女并没有签过保密文件,但他们自己很明白,仍旧必须管住自己的舌头。临别时,他向我伸出了手,但我没有伸出手去……(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