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制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麽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麽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折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
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徵--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麽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 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暄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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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Hello!Doctor方-哙!方博士!;very well-很好;go downtown-到商业区去。
「Sure! 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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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Sure!Have a look see!洋泾滨美语,意为「当然!你瞧一瞧吧!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盛菜。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 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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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Plenty of dough-值不少钱;waste paper-废纸;friends-朋友们;salad dish-沙拉盘;old-time-古意。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麽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 you 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 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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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hunch-预感、直觉;what you call-所谓;fool-蒙骗;O yeah-意为听着;sucker-肥羊、傻瓜;headache-字面意为头痛,可能是这位洋办听洋人间以headache称其配偶,便以为headache是老婆通用的代称。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麽?」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吩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 it 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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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Make it snappy!-快一点;States-此指美国。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彷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咒,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科技设备,而竟抱这种信仰,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麽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 B.,彷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麽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便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