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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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Embrasse-moi!-吻我!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跟自己讨论将来的计划。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厉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彷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藉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坦白的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麽?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麽?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怎麽说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完了如释重负。
「什麽?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吃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麽都吃不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给他一封电报,他惊惶失措,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呢?拆开一看,「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县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电报明码翻出来是:「敬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覆」。从没听过三闾大学,想是个战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麽系的教授。不过有国立大学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了只一年,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湖南,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物,还说什麽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开心,想这真是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纪念了,绝了旧葛藤,添了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远了。鸿渐说还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的许可。她又说老式男女要好得像鸿渐和苏小姐那样,早结婚了,新式男女没结婚说「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鸿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道:「难道还有旁人麽?」鸿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还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麽--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麽?我真不敢冒昧,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也许她还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爱自己,随她要什麽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