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我不爱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麽,谁甩了你?你可以告诉我麽?」
掩抑着的秘密再也压不住了:「唐小姐。」鸿渐垂首低声说。
「唐晓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本来辛楣彷佛跟鸿渐同遭丧事,竭力和他竞赛着阴郁沉肃的表情,不敢让他独得伤心之名。这时候他知道鸿渐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态度轻松了许多,嗓子已恢复平日的响朗。他留住鸿渐,打电话叫董斜川来,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辛楣的失恋,斜川全知道的。饭后谈起苏小姐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乐。」大家都说辛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麽?」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
以后鸿渐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来往。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谦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乾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后回来,已是阳历九月初,该动身了,三闾大学定十月初开学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饭商定行期。辛楣爱上馆子吃饭,动不动借小事请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饭桌上跟他商量,彷佛他在外国学政治和外交,只记着两句,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和斯多威尔侯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可是这一次鸿渐抗议说,这是大家的事,不该老让辛楣一个人破钞,结果改为聚餐。吃饭时议定九月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宁波,辛楣说船票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将来再算账。李顾两位没说什麽。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作东得了。」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国旅行社去办就行。李先生道:「我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买?我们已经种种费先生的心,这事兄弟可以效劳。」辛楣道:「那最好没有。五张大菜间,拜托拜托!」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麽货,怎麽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应当介绍斜川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麽?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你们为什麽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后等于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克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干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青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麽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鸿渐把杯子一顿道:「你说谁?」
辛楣道,「我说唐晓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黄毛丫头麽?」
鸿渐气得脸都发白,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总不像你那样袒护着唐晓芙,她知道你这样余情未断,还会覆水重收--斜川,对不对?--真没有志气!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消息?」
鸿渐说不出话,站起来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说:「别吵!别吵!人家都在看咱们了。我替你们难为情,反正你们是彼此彼此。鸿渐近来呢,是好像有点反常,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