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第5/6页)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黏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乾,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买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业文凭,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麽?」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麽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麽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嘴唇,因为他想着「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刺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西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麽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乾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摺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叆叇,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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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Professor May Din Lea-李梅亭教授,后三个字英文之文意分别为五月、吵闹、草地;mating-交配;叆叇,ㄞˋ ㄉㄞˋ,云多而昏暗的样子。晋˙潘尼˙逸民吟:朝云叆叇,行露未曦。唐˙郑谷˙入阁诗:寿山晴叆叇,颢气暖连延。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传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报馆」主笔。辛楣据实告诉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忍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人--当然赵先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犺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先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彷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线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麽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彷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按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让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汽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彷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