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第6/8页)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朝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人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麽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育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醒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蹓跶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厕,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余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仔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麽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猬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乾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彷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麽玩意儿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上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小姐道:「这怎麽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麽拖累你?」孙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望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小姐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愁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