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0页)

赵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说:「你没来的时候,跟我讲什麽教书是政治活动的开始,教学生是训练干部。现在怎麽又灰心了?」辛楣否认他讲过那些话,经鸿渐力争以后,他说:「也许我说过的,可是我要训练的是人,不是训练些机器。并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没有教育经验,所以说那些话;现在我知道中国战时高等教育是怎麽一回事,我学了乖,当然见风转舵,这是我的进步。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鸿渐道:「怪不得贵老师高先生打电报聘我做教授,来了只给我个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别忘了,他当初只答应你三个钟点,现在加到你六个钟点。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第一次欧战,那位德国首相叫什麽名字?他说『条约是废纸』,你总知道的。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麽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鸿渐道:「可怕,可怕!你像个正人君子,很够朋友,想不到你这样的不道德。以后我对你的话要小心了。」辛楣听了这反面的赞美,头打着圈子道:「这就叫学问哪!我学政治,毕业考头等的。吓,它们政客玩的戏法,我全懂全会,我现在不干罢了。」说时的表情彷佛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鸿渐笑道:「你别吹。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利害。」辛楣向他张口露出两排整齐有力的牙齿,脸作凶恶之相。鸿渐忙把支香烟塞在他嘴里。

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兴致恢复了好些。他发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发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乾净了,下一批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看一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拜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首相张伯伦;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玩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吹几片小叶子使那麽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所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着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麽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麽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着。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着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哪里来的话,怎麽不明不白,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麽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都是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乾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麽?」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旁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麽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麽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凭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相信麽?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麽?我用人最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