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12页)

过了溪,过了汪家的房子,有几十株瘦柏树,一株新倒下来的横在地上,两人就坐在树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烟,指路针似的向四方指点道:「这风景不坏。『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鸿渐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说校长答应你升级,他怎麽跟你说的?」鸿渐道:「他没有说得肯定,不过表示这个意思。」汪先生摇头道:「那不算数。这种事是气得死人的!鸿渐兄,你初回国教书,对于大学里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当然是例外,至于一般教员的升级可以这样说:讲师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难上加难。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麽一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鸿渐听得笑起来--「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对麽?『为如夫人洗足;赐同进士出身。』有位我们系里的同事,也是个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争气;等副教授出头,』哈哈--」鸿渐道:「该死!做了副教授还要受糟蹋。」--「不过,有个办法:粗话所谓『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换个学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许你走,而旁的学校以教授相聘,那麽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学校给你的正式聘书和非正式的聘书,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风声给本校当局知道,这麽一来,你的待遇就会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后,我叫华阳哲学系的朋友写封信来,托我转请你去。我先把信给高校长看,在旁打几下边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费心。」

有人肯这样提拔,还不自振作,那真是弃物了。所以鸿渐预备功课,特别加料,渐渐做「名教授」的好梦。得学位是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鸿渐当年没哄过先生,所以未得学位,现在要哄学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着作,第二着作当讲义。好比初学的理发匠先把傻子和穷人的头作为练习本领的试验品,所以讲义在讲堂上试用没出乱子,就作为着作出版;出版以后,当然是指定教本。鸿渐既然格外卖力,不免也起名利双收的妄想。他见过孙小姐几次面,没有深谈,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话,不增不减地做了。

辛楣常上汪家去,鸿渐取笑他说:「小心汪处厚吃醋。」辛楣庄严地说:「他不像你这样小人的心理--并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两次。这位老先生爱赌,常到王家去。」鸿渐说,想来李梅亭赢了钱,不再闹了。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几晚同样的暖。高松年在镇上应酬回来,醉饱逍遥,忽然动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属不在此地,回到卧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觉得这夜还没有完,一回去,这夜就算完了。表上刚九点钟,可是校门口大操场上人影都没有。缘故是假期里,学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还有些在宿舍里预备春假后的小考。四野里早有零零落落试声的青蛙,高松年想这地方气候早得很,同时联想到去年吃的麻辣田鸡。他打了两下门,没人来开。他记起汪家新换了用人,今天说不定是她的例假,不过这小丫头不会出门的,便拉动门上的铃索。这铃索通到用人的卧室里,装着原准备主人深夜回来用的。小丫头睡眼迷离,拖着鞋开门,看见是校长,把嘴边要打的呵欠忍住,说主人不在家,到王家去的。高校长心跳,问太太呢,小丫头说没同去,领高校长进客堂,正要进去请太太,又摸着头说太太好像也出去了,叫醒她关门的。高松年一阵恼怒,想:「打牌!还要打牌!总有一天,闹到学生耳朵里去,该警告老汪这几个人了。」他吩咐小丫头关门,一口气赶到王家。汪处厚等瞧是校长,窘得不得了,忙把牌收起。王太太亲自送茶,把为赌客置备的消夜点心献呈校长。高松年一看没有汪太太,反说:「打搅!打搅!」--他并不劝他们继续打下去--「汪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咱们先走一步。」出了门,高松年道:「汪太太呢?」汪处厚道:「她在家。」高松年道:「我先到你府上去过的,那小丫头说,她也出去了。」汪处厚满嘴说:「不会的!决不会!」来回答高松年,同时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哑了。

赵辛楣嘴里虽然硬,心里知道鸿渐的话很对,自己该避嫌疑。他很喜欢汪太太,因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个女人跟自己属于同一社会。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断不闹笑话。春假里他寂寞无聊,晚饭后上汪家闲谈,打门不开,正想回去。忽然门开了,汪太太自己开的,说:「这时候打门,我想没有别人。」辛楣道:「怎麽你自己来开?」汪太太道:「两个用人,一个回家去了,一个像只鸟,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开还比叫醒她来开省力。」辛楣道:「天气很好,我出来散步,走过你们府上,就来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处厚打牌去了,要十一点钟才回来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们同走。你先到门口拉一拉铃,把这小丫头叫醒,我来叫她关门。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罢?」辛楣在门外黑影里,听她吩咐丫头说:「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头跟老爷同回家。你别睡得太死!」

在散步中,汪太太问辛楣家里的情形,为什麽不结婚,有过情人没有--「一定有的,瞒不过我。」辛楣把他和苏文纨的事略讲一下,但经不起汪太太的鼓动和刺探,愈讲愈详细。两人谈得高兴,又走到汪家门口。汪太太笑道:「我听话听糊涂了,怎麽又走回来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赵先生谢谢你陪我散步,尤其谢谢你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辛楣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无含蓄,和盘托出,便说:「你听得厌倦了。这种恋爱故事,本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得平常可笑。我有过经验的。」汪太太道:「我倒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赵先生,我想劝告你一句话。」辛楣催她说,她不肯说,要打门进去,辛楣手拦住她,求她说。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说:「你记着,切忌对一个女人说另外一个女人好--」

辛楣头脑像被打一下的发晕,只说出一声「啊」!--「尤其当了我这样一个脾气坏、嘴快的人,称赞你那位小姐如何温柔,如何文静--」辛楣嚷:「汪太太,你别多心!我全没有这个意思。老实告诉你罢,我觉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开他拦着的手道:「胡说!胡说!谁都不会像我--」忽然人声已近,两人忙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