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8页)

鸿渐道:「我胡说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亲密。」辛楣脸红道:「她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她结婚以前对我好。」鸿渐鼻子里出冷气,想说:「怪不得你要有张护身照片,」可是没有说。辛楣顿一顿,眼望远处,说:「方才我送她出门,她说她那儿还保存我许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写些什麽--她说她下个月到重庆来,要把信带还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数还给我,她说信上有一部分的话,她现在还可以接受。她要当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检,挑她现在不能接受的信还给我。你说可笑不可笑?」说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静地问:「她不知道赵叔叔要订婚了罢?」辛楣道:「我没告诉她,我对她泛泛得很。」送鸿渐夫妇上了下山的缆车,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叹气:「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

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麽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昔之比使人伤心。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柔嘉见他不开口,忍住也不讲话。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外衣、开电扇,张臂挡风说:「回来了,唉!」

「身体是回来了,灵魂早给情人带走了,」柔嘉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

鸿渐当然说她「胡说」。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说呢。上了缆车,就像木头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全忘了旁边还有个我。我知趣得很,决不打搅你,看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话。」

「现在我不是跟你说话了?我对今天的事一点不气--」

「你怎麽会气?你只有称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麽称心?」

「看见你从前的情人糟蹋你现在的老婆,而且当着你那位好朋友的面,还不称心麽!」柔嘉放弃了嘲讽的口吻,坦白地愤恨说--「我早告诉你,我不喜欢跟赵辛楣来往。可是我说的话有什麽用?你要去,我敢说『不』麽?去了就给人家瞧不起,给人家笑--」

「你这人真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麽?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没有糟蹋你,临走还跟你拉手--」

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麽?」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麽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麽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不至于发了。」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吽吽望着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反证,只能反覆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麽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麽?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麽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给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麽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随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检了出来,还有一张烂钞票呢。」鸿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谢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麽?」说时,眼圈微红。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手按她嘴,不许她叹气。结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说:「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头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变得多麽俗,从前的风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柔嘉道:「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谁知道是什麽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麽大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婆,虽然讨你的厌,可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辛楣养个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言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