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第5/6页)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茶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哈罗?……是的,这两天忙。……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麽?」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麽?睡得还好?……」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嗝嗝的笑起来。她又道:「那麽,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麽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拳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簿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麽,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彷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干。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彷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麽?」笑起来了,「什麽『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彷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罗?」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罗?」那边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乾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彷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拎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麽?」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麽?」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唿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搡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唎唎罗罗讲话,彷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