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第6/12页)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彷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麽?」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麽?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麽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麽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麽,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麽?」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麽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麽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麽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麽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麽藉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麽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麽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麽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獃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俱、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麽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