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第5/7页)
背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许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痒痒地笑了起来。言子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做传庆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脸,将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冷笑道:「哦,原来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领略到你的幽默!」众人一个个的渐渐敛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我的时候!」
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而言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更像锥子似的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不可复制,呜咽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子夜后来说的话。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给我出去!」传庆站起身,跌跌冲冲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就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圣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
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猘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
传庆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地顺着石级走上来。走过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响。是谁?是聂传庆麽?「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
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羣年轻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麽不来跳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麽?」传庆道:「不做什麽。」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麽?」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从来没有这麽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麽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麽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麽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麽?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麽?」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
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麽?」传庆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麽!为什麽!我倒要问问你:为什麽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丹朱道:「听你的口气,彷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彷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