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第10/10页)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麽?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麽?在这几秒钟内,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层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利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不爱哆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麽知道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麽!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死了麽?」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

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她这个下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彷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蜢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麽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子的溜溜地飞掷过来,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

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且不回过身来,站定了,缓缓的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

罗杰并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彷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路上他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去省亲去了。

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挂在鈎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麽,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藉着穿堂里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只管想着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彷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