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第5/10页)
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麽要问我?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麽。」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麽样处置……」
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眼看着这麽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
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麽?」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的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叉着腰,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
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的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的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麽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蕾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
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彷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钟头。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麽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我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