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第5/6页)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麽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麽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麽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麽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唚些什麽?」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麽使怎麽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麽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攒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麽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麽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彷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己似的,彷佛她是「科学灵乩」里的「碟仙」,自己会嗤嗤移动的。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把一松,两股辫子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她在枕上别过脸去,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郑夫人慌问:「怎麽了?」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后来又拿不动,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手过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郑夫人凑近些又问:「怎麽了?」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了起来道:「娘,我怎会……会变得这麽难看呢?我怎会……」她母亲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