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路,没有什麽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的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麽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麽地方,跑死也倒乾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彷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像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跑。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什麽。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脚倒,车轮也倒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车把断了。「怎麽了?」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怎麽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麽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麽,想什麽,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的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的叫,「祥子!你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盯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搀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乾净,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细。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曹家喜欢用乾净嘹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麽了?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药,真!」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麽乾净雅趣,立着他这麽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像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麽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的往上缠纱布。

「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麽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辞事,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麽脸面,哪叫规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他顾不得恨谁,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拚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麽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的「抄」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麽可说的呢?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麽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辞他,只好自己先滚吧。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麽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