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3页)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镇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我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了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话要辆车,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后,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话?」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连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麽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别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过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会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去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像有许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大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麽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像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气,不知说什麽好。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个孙排长。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我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的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手按了铃。
「我有事!」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不行呢,怎能往里请呢!」
「你不用着急,我来是为你好!」侦探露出点狡猾的笑意。赶到高妈把门开开,他一脚迈进去:「劳驾劳驾!」没等祥子和高妈过一句话,扯着他便往里走,指着门房:「你在这儿住?」进了屋,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小屋还怪乾净呢!你的事儿不坏!」
「有事吗?我忙!」祥子不能再听这些闲盘儿。「没告诉你吗,有要紧的事!」孙侦探还笑着,可是语气非常的严厉。「乾脆对你说吧,姓曹的是乱党,拿住就枪毙,他还是跑不了!咱们总算有一面之交,在兵营里你伺候过我;再说咱们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担着好大的处分来给你送个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来是堵窝儿掏,谁也跑不了。咱们卖力气吃饭,跟他们打哪门子挂误官司?这话对不对?」
「对不起人呀!」祥子还想着曹先生所嘱托的话。「对不起谁呀?」孙侦探的嘴角上带笑,而眼角棱棱着。「祸是他们自己闯的,你对不起谁呀?他们敢作敢当,咱们跟着受罪,才合不着!不用说别的,把你圈上三个月,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说,他们下狱,有钱打点,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没硬的,准拴在尿桶上!这还算小事,碰巧了他们花钱一运动,闹个几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垫了背才怪。咱们不招谁不惹谁的,临完上天桥吃黑枣,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亏。对得起人喽,又!告诉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处,他会想像到下狱的滋味。「那麽我得走,不管他们?」
「你管他们,谁管你呢?!」
祥子没话答对。楞了会儿,连他的良心也点了头:「好,我走!」
「就这麽走吗?」孙侦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头。
「祥子,我的好伙计!你太傻了!凭我作侦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说什麽好了。
「别装傻!」孙侦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个积蓄,拿出来买条命!我一个月还没你挣的多,得吃得穿得养家,就仗着点外找儿,跟你说知心话!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儿们的交情是交情,没交情我能来劝你吗?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麽,难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外场人用不着费话,你说真的吧!」
「得多少?」祥子坐在了床上。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我等着坐狱得了!」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孙侦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这个,祥子!我马上就可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话,我开枪!我要马上把你带走,不要说钱呀,连你这身衣裳都一进狱门就得剥下来。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计合计得了!」
「有工夫挤我,干吗不挤挤曹先生?」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说出来。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点赏,拿不住担『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像放个屁;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别麻烦,来乾脆的,这麽大的人!再说,这点钱也不能我一个人独吞了,伙计们都得沾补点儿,不定分上几个子儿呢。这麽便宜买条命还不干,我可就没了法!你有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