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3页)

眼前就是人和厂了,他在街的那边立住,呆呆的看着那盏极明亮的电灯。看着看着,猛然心里一动。那灯下的四个金字──人和车厂──变了样儿!他不识字,他可是记得头一个字是什麽样子:像两根棍儿联在一处,既不是个叉子,又没作成个三角,那麽个简单而奇怪的字。由声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这个「人」改了样儿,变成了「仁」──比「人」更奇怪的一个字。他想不出什麽道理来。再看东西间──他永远不能忘了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灯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烦了,他才低着头往家走。一边走着一边寻思,莫非人和厂倒出去了?他得慢慢的去打听,先不便对老婆说什麽。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里嗑瓜子儿解闷呢。「又这麽晚!」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好气儿。「告诉你吧,这麽着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连窝儿不敢动,一院子穷鬼,怕丢了东西。一天到晚连句话都没地方说去,不行,我不是木头人。你想主意得了,这麽着不行!」祥子一声没出。

「你说话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麽着?你有嘴没有?有嘴没有?」她的话越说越快,越脆,像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祥子还是没有话说。

「这麽着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点无可如何他的样子,脸上既非哭,又非笑,那麽十分焦躁而无法尽量的发作。「咱们买两辆车赁出去,你在家里吃车份儿行不行?行不行?」「两辆车一天进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祥子说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麽都忘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还是不着家儿!」

「这麽着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着车的问题而来,「把一辆赁出去,进个整天的份儿。那一辆,我自己拉半天,再赁出半天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儿出去,三点钟就回来;要拉晚儿呢,三点才出去,夜里回来。挺好!」她点了点头。「等我想想吧,要是没有再好的主意,就这麽办啦。」

祥子心中很高兴。假若这个主意能实现,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车。虽然是老婆给买的,可是慢慢的攒钱,自己还能再买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出来虎妞也有点好处,他居然向她笑了笑,一个天真的,发自内心的笑,彷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笔勾销,而笑着换了个新的世界,像换一件衣服那麽容易,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