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六月二日(第26/31页)
“让野餐见鬼去吧,”施里夫说,“来,走吧。”
“那我应该怎么跟他们交代呢?”司博德说,“跟他们说你和昆汀也干了一架?”
“跟他们有什么可交代的,”施里夫说,“就告诉她当东道主也只能当到天黑之前了。昆汀,走吧。我要问一下那个女人最近的区间车站在——”
“不要,”我说,“我还没准备现在就回城里去。”
施里夫停了下来,他望着我。他扭头的时候,两片眼镜片看起来像是小小的黄色月亮。
“你想要干吗?”
“我现在还不打算回城里。你回去继续参加野餐吧。跟他们说我之所以没去是因为我身上的衣服全都破破烂烂了。”
“喂,你听着,”他说,“你到底在寻思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没事了。你和司博德赶紧回去吧。咱们明天再见。”我穿过了院子,朝着大路走过去了。
“你自己知道车站怎么去吗?”施里夫说。
“我找得到的。咱们明天再见。帮我跟布兰德太太说一声,很抱歉捣乱了她的派对。”他们站在原地不动,就这么注视着我。我绕过那栋房子。一条石块小径直通大路。小径两旁盛开着玫瑰。我穿出大院门,走到了大路上。这是一条通往树林子的下山路,我能认出那辆停在路边的汽车。我爬上了那座山,随着我越爬越高,光线也越来越亮,我还没攀到山顶,就听见了一辆汽车的声音。那个声音穿过黄昏的暮色,听起来离我相当远,我驻足仔细聆听。我再也看不清那辆汽车了,可是施里夫依旧站在房子前面的大路上,朝山上远远望去。屋顶上有一道黄色光线像是一抹油彩似的落在他身后。我挥了挥手臂,然后翻过那个山,耳朵里仔细分辨着汽车的声音。这时候也看不见房子了,我停在黄绿交替的光线中,汽车的动静越来越大了,这声音刚要开始减弱一点,就突然停下来了。我继续等着,等到它又开始响了起来。然后我接着往前走去。
在我下山的途中,天色慢慢地暗淡了下来,但是与此同时光线的质地却依然如故,似乎在不断变化和减弱中的是我而不是那天色,即使大路已经渐渐没入了树林里,可你仍然能看得清报纸上的字。很快我就来到了一个小巷子的路口。我转身进去了。这条巷子比大路更加挤迫,更加暗淡,可是当它通到有轨电车站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木制候车厅——光线依旧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子。走出了小巷子,车站上一下子豁然开朗了,仿佛我在小巷子里行走时还是黑夜,而现在已经天亮了。片刻之后,车子开过来了。我上了车,在车子左侧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他们纷纷扭头来注视我的眼睛。
车子里一直亮着灯,所以车子在树林里穿过的时候,除了我自己的脸和那个在过道对面坐着的女人,我看不见任何其他东西,她的头上稳稳地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还插了一根断了的羽毛,但是等我们离开了树林,我又能看见那微弱的一线天光了,光线的质地还是那样,似乎时光真的停止了片刻,太阳也似乎一直悬挂在地平线以下。然后我们又路过了那个木亭,就是曾经有个老人在那里吃纸袋里的食物的地方,在苍茫的暮色中,大路一直往前伸展着,坠入了天光之中,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又感觉到了在远处的水流正在安静但急速地流淌着。然后电车继续往前行驶,车门大开着,越来越大的风刮了进来,接着车厢里充斥着夏天与黑暗的气味,唯独闻不到金银花的香味。我觉得金银花的气味是所有香味中最悲伤的一种。我记得很多种花香。其中一种就是紫藤花。碰上下雨天,只要妈妈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她就远远地坐在窗台附近,我们总是在紫藤架下玩耍。要是妈妈还是卧病在床,迪尔希就会让我们每个人披上一件旧衫,让我们去雨里玩耍,因为她觉得小雨对小孩子没什么害处。要是妈妈没躺在床上,我们就在门廊上四处玩耍,直到她觉得我们太闹腾了,我们就只好出去在紫藤架下玩耍。
这里就是今天早上我最后一次看到河流的地方了,就是这附近一带。循着那股味道,我能够感觉出在暮色苍茫的深处的河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碰上下雨天四处都弥漫着这种香味,其他时候你不会注意到香气有这么浓郁。但是一到下雨天的黄昏香气就闯进屋子里来了,或者就是暮色之中本身就存在着某种东西反正就是那时候的香味最为浓郁。到最后我受不了我躺在床上一直想着这气味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啊,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啊。车子门口吹进来了一股带着水气的味道,一种稳定不变的潮湿的水气。有时候我反复再三地跟自己嘟囔着这句话才能使我自己安然入睡。到了直到后来金银花的香味和其他的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了,这所有一切形成了夜晚和骚动的象征我似乎躺着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俯瞰着一条灰茫茫的半明半灭的长廊,在这条长廊上所有的稳固不动摇的物体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像影子一般,难以分辨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影子,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为之受苦的所有一切也都具有了滑稽可笑而又堕落执拗,毫无关联地继续愚弄我它们本来应该肯定的对意义的否定我不停地想着我是我,不是谁不是不是谁。
远离苍茫的暮色之外我依然能闻到河湾的味道,我看到了最后的光束懒懒地消极地但宁静地依附在沙洲上,沙洲像是许多镜子碎片,再往远处看去,光线开始融化在苍白清澈的空气中,就像远处的蝴蝶翅膀在四处扑动一般微微地颤动着。班吉明那样的孩子。他是有多么喜欢坐在镜子前面啊。硬朗可靠的流亡者在他身上的矛盾被调和沉默下去平静和谐了。班吉明是我晚年所生的儿子被作为人质带去了埃及。(132)哦班吉明。迪尔希说这是因为母亲太骄傲了所以看不起他。他们就像是一股突然涌来的黑色细流闯入白人的生活里,一刹那,像是通过显微镜把白人的真实生活放大为无可争辩的事实;在剩下的时间里,到处都是一片喧嚣,你没看到什么可笑的可他们却笑个不停,没理由哭泣时他们却又哭哭啼啼。他们连参加葬礼的宾客是单数还是复数都要打赌。在孟菲斯的一家妓院里全都是这样的黑人,有一次像灵魂出窍似的,全身一丝不挂地裸奔跑到街上。光是一个这样的黑人就需要出动三名警察才能制服啊。是的耶稣啊好人啊耶稣啊那个好人。
车子停了下来。我下了车,大家都望着我的眼睛。这时来了一辆塞满了人的有轨电车。我停在了车厢后面的小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