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干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心上人》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涩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待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怏怏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入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校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草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西。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