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11页)

我摇摇头。

"住在半岛区北大冢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有我自己。这还不算,父亲职业一栏还填这么一笔:'经营书店'。这么着,班上的人都对我感到新奇,说喜欢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天大的玩笑!她们脑袋想的,是像纪伊国屋那样的大型书店。对她们来说,提起书店,只能做那样的想象。可实况简直惨不忍睹,小林书店,我可怜的小林书店!咣咣当当地打开门一看,迎面一排除杂志没别的。脱手最快的是《妇女杂志》,就是附录中带有四十八种性生活新技巧插图的那种货色。附近的太太们买回家,坐在厨房餐桌旁背得滚瓜烂熟,等丈夫回家演习一番。那东西真是黄得可以,鬼晓得世上的太太们每天想的是什么!再就是连环画,也有些销量,什么《月报》、《星期天》、《飞人》。当然还有周刊。总之几乎全靠杂志赚钱。文库丛书也有一点,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推理啦演义啦色情啦。因为只有这些卖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实用书籍,例如《围棋谱》、《盆景制作方法》、《婚礼致辞大全》、《性生活入门》、《快速戒烟法》等等。另外我们连文具也卖。账台旁边摆着圆珠笔、铅笔和本子之类。就这些。没有《战争与和平》,没有《性的人》,没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就是小林书店,这烂摊子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莫非你羡慕不成?"

"你讲得真够活灵活现的!"

"喏,就是这么个店。附近的人都来买书,也送货上门,老顾客也还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绰绰有余。没有债款,可以供两个女儿上大学,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点的事,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本来就不该把我送去那样的学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么款的时候,都要给父亲罗嗦个没完没了;和同学外出游玩,一到吃饭时间就心惊胆战,生怕走进价钱贵的饭店弄得掏不出钱。这样的人生简直漆黑一团。你家有钱?"

"我家?我家属于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既不很富,也不特穷。送儿子到东京读私立大学,我想怕是够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这一个,还不成问题。汇款没那么多,就打点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个小院子,有辆丰田花冠。"

"打什么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个晚上。工作满舒服,坐在那里看东西不丢就行了。"

"唔--"绿子说,"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卖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太阳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手淫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手淫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码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手淫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闲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闲。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吃午饭吗?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蜻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太阳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如同人都死得一千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营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