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23页)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嬉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了。”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了不久,一只大狗“啪哒啪哒”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上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着一块咖啡杯形状的褪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起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搔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了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纺车》。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和音。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乐队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惚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