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9页)

绿子父亲再次略略点了下头。我便学绿子的样子,摇动手柄把床头升高,用汤匙交替舀起蔬菜羹和炖鱼肉,一口口地喂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吃去一半。他微微摆下头,仿佛说可以了。他的头摆得的确十分十分轻微,可能摆动得大会引起头痛。我问水果如何,他说不要。我拿毛巾给他擦擦嘴,重新把床放平,把碟碗放到走廊里。

“好吃么?”我试着问。

“不好。”他说。

“嗯,的确不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笑道。

这位父亲一言未发,盯着我看,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是睁开还是闭上好。我陡然想起,他可能不晓得我是谁。但同绿子在时相比,他倒像是和我单独在一起更轻松一些。或许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了,果真如此,对我可谓求之不得。

“外头好天气,好得很。”我坐在圆椅上,架起腿说,“秋天,星期日,天气又好,去哪里都人山人海。这种日子还是这样在房间里闲聊再好不过,免得辛苦。到人堆里挤来挤去,只落得浑身疲劳,空气又糟糕。星期天我差不多总是洗东西,早上洗,晾去楼顶天台,傍晚收回,一件一件熨好。我不讨厌熨衣服。眼看着皱皱巴巴的东西变得平平展展,心里那个舒坦劲儿就别提了,真的。说起熨东西,我还真有两手咧。当然喽,刚开始那阵子不行,简直不像话,咳,反倒弄得除了皱纹没别的。可过了一个月后,就上手了。这么着,对我来说,星期天就成了洗东西熨东西的日子。今天是不成了,遗憾呐,这么大好的洗衣服天气。”

“不过也不要紧,明天早点起来再干就是,用不着介意。反正星期天也没其他要干的事。”

“明天一早洗完衣服晾好,10点钟去上课。这门课同绿子一起上,是‘戏剧史II’,眼下正讲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您知道吗?是古希腊人,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并称希腊三大悲剧作家。据说最后在马其顿被狗吃了,但也有不同观点。这里指欧里庇得斯,我倒更喜欢索福克勒斯。这恐怕是各有所好的问题,很难说是因为什么。”

“他戏剧的特征是各种各样的事物一古脑儿搅在一起,人在里边根本施展不开身手。明白么?就是很多人一齐出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缘由和道理,每个人都在追求自以为是的正义与幸福。由此,大家都进退维谷这倒可以理解。但所有人的正义都大行其道、所有人的幸福都圆满获得,客观上是不可能的,而必然导致混乱状态的出现。后来你猜怎么样,解决起来倒也非常简单:最后神仙粉墨登场,整顿交通秩序,发号施令:你去那边,你来这里,你和他一起,你先在那里老实呆着别动!就像中间调解人一样。结果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完毕。那神仙的名字叫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欧里庇得斯戏剧里经常出现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也就在这点上对欧里庇得斯的评价存在分歧。”

“要是现实世界中也有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出现,那该有多妙啊!每当遇到难处进退不得的时候,神仙就从天上飘然降下,一一给排忧解难——再没比这更开心的事了。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戏剧史II’,我们在大学里学的大致学的就是这种东西。”

我说话的时间里,绿子的父亲一声未吭,目光迟滞地看着我。至于我说的他是否多少有所理解,从那眼神中是无从判断的。

“好了。”我说。

说罢这些,肚子一下瘪了下来。早餐几乎颗粒没进,午间那份饭也只吃了一半。我着实后悔午间没好好吃饭,但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找了放东西的地方,看有什么可吃的没有。里面只有海苔罐、止咳糖浆和酱油。纸袋里有黄瓜和葡萄柚。

“肚子饿了,把黄瓜吃掉可以么?”我问。

绿子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去洗脸间把三根黄瓜洗了,往碟子里倒了点酱油,用海苔卷起,蘸酱油“咔嚓咔嚓”咬起来。

“好吃好吃,”我说,“质朴、新鲜,散发着生命力的清香,好黄瓜,比什么猕猴桃地道得多。”

吃罢一根,又抓起第二根。整个病房都响起“咔嚓咔嚓”的令人愉悦的声声脆响,连皮吃完两根黄瓜,我才总算缓过一口气。之后用走廊里的煤气炉烧了点水,沏茶喝起来。

“不喝点果汁或水什么的?”我问。

“黄瓜。”他说。

我由衷地一笑:“好好,卷海苔么?”

他略一点头。我又把床头升高,用水果刀把黄瓜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状,卷上海苔,蘸点酱油,用牙签扎起,递到他嘴里。他几乎没改变表情地反复咀嚼不止,吞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吧?”我问。

“好吃。”他说。

“吃东西香是好事,是有生命力的证据。”

终于,他吃了一整根黄瓜。吃完后想喝水,我又拿起小水壶让他喝了一点。喝罢水说要小便,我从床下拿出尿壶,把口对准他的阳物。我去厕所倒出小便,把壶用水冲洗干净,然后折回病房喝没喝完的茶。

“心里舒服些吧?”我试着问。

“稍微。”他说,“头。”

“头有点痛?”

他露出一丝苦相,似乎说是的。

“刚做完手术,不可能不痛。我没做过什么手术,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票。”他开口道。

“票?什么票?”

“绿子。”他说,“票。”

我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无言可对。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了句“拜托了”——确实像是“拜托了”。他毅然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我的脸。看样子想对我诉说什么,但内容我无从琢磨。

“上野,”他说,“绿子。”

“上野车站么?”

他微微点头。

“票,绿子,拜托了,上野车站。”我试着归纳,但根本不知所云。我猜想他可能神志有些模糊,但其眼神却要比刚才坚毅镇定得多。他抬起没打点滴那只胳膊,朝我伸来。这举动对他显得相当吃力,手在空中哆嗦不止。我于是站起身,握住他那皱皱巴巴的手掌。他有气无力地回握了一下,重复道:“拜托了。”

我说票也好绿子也好我都一定尽心尽力,只管放心好了。他这才放下手,如释重负般地合上双眼,发出睡觉的声息。我确认他还活着,便出去烧水,接着啜茶。我发觉自己对这位生命危在旦夕的瘦小男子开始怀有类似好感的感情。

此后不大一会,邻床的那位太太回来,问我要不要紧,我答说不要紧的。他丈夫也均匀地喘息着,似乎睡得很香甜。

时过3点,绿子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