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前线(第31/57页)
“据说现在有很多人给绞死了,枪毙了,”押解组有人说。“不久以前他们在操场上向我们宣读过一个命令,说是他们在莫托尔枪毙了一个叫库德纳的保守派。因为那团长用刀砍了库德纳那个还抱在妻子怀里的小孩——他妻子是到本尼朔伏来跟他告别的。这惹得他大发雷霆。而‘政治犯’么,当然就要关起来了。在莫拉维亚他们还枪毙了一个编辑。而我们的团长还说同样的命运正等着别的人呢。”
“任何东西都得有个限度,”志愿兵暧昧地说。
“你说得不错,”中士说。“像那样的编辑倒活该那样。他们只会煽动老百姓。去年我还当准下士时,就管了个编辑。他不叫我别的名字,只叫我‘部队灾星’。但是,我对他进行徒手训练,他就着急了,总对我说‘请尊重我身上作为人的东西’。但是在下‘卧倒’命令时,我可让他那‘作为人的东西’遭够了罪。军营的院子里有许多水洼,我把他带到了那样的水洼旁边。那王八蛋只好往下趴,趴得水像游泳池一样乱溅。可一到下午他又把全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那身制服又跟锃亮的大头针一样干净了。他又是揉痛,又是呻吟,又是嘀咕。第二天他又像猪一样在泥水里滚了。我站在他身边对他说,‘现在,编辑先生,你看见了,“部队灾星”跟“作为人的东西”哪个更重要?’他真是地道的自命清高!”
中士得意扬扬地望着志愿兵说下去:“正因为他自命清高,他就失掉了他一年制志愿兵的杠杠,因为他给报纸写信谈了虐待士兵的事。可是,像他那样有学问的人,连步枪后膛都拆不下来,你怎么能不虐待他呢?教他怎么做,他十遍也学不会。你教他‘向左看’,他却把他那胡涂脑袋往右扭,好像故意跟谁闹别扭,而且一直瞪大眼,像只老乌鸦。持枪训练他根本不知道先要抓紧什么,是枪皮带还是子弹带。你作示范,教他手臂怎样沿皮带滑出来,他瞪大眼望着你,像牛犊望着一道新的门。他连枪往哪边肩膀挂都分不清,敬礼像猴子。练转身时,唉,上帝保佑!练分列式要求步子整齐,可你瞧他那动作!练向后转他分不清用左腿还是右腿转,噗、噗、噗!他可能前进六步才转过身来,像轴上的风信鸡。走齐步他那腿像害了痛风,像个在教区交易会上跳舞的老娼妇。”
中士吐了口痰。“别人故意发给他一枝锈得厉害的枪,让他学擦枪。他擦起来就像公狗擦母狗。哪怕再买两公斤麻纱也擦不干净。他越擦,那枪锈得越厉害。到了报告会上,他那枪给大家传来传去观摩,每个人都很惊讶:他那枪怎么可能生了那么多锈!我们团长常说他怎么样也成不了军人。只是白白糟蹋军队的面包,还不如吊死了好。可他只知道在镜片后面眨巴眼睛。哪一天他没有受到‘重罚’或关了禁闭,那一天就是他的节日。可他仍然给报纸写文章,谈部队粗暴对待士兵的事。直到有一天他们搜查了他的行李。天呀!他那些书呀!全是关于裁军和国际和平的。为了那事他只好突然给送进了驻军监狱。那以后他算是让我们安静了几天。可有一天他又在办公室出现了。让他在那里填配给供应一览表了——那是为了不让别人跟他接近。这就是那位自命清高的人的悲惨下场。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失去志愿兵的权利的话,他完全可以成为大不相同的绅士的。就连升个中尉也有可能。”
中士叹了口气:“他连大衣褶子都弄不整齐。他在布拉格订购了各种液体和油膏来擦干净他的纽扣,可他那纽扣依然又锈又红,像以扫〔46〕一样。他能不能少唠叨点呢?到了办公室他仍然啥事不干,只说些哲学兮兮的话。他以前就喜欢哲学。正如我所说,老是谈他那‘作为人的东西’。有一回他做‘卧倒’,趴在水洼上还在想,我就对他说:‘你老想你那“作为人的东西”,趴到烂泥里还在想。你记住,人就是用地上的泥土做的,泥土一定不会亏待你。’”
中士说完想说的话很为得意,等着看志愿兵会说什么。可接话的却是帅克:
“几年以前,为了同样的事——虐待士兵,35团就有个叫孔尼切克的人对他的中士和自己捅了刀子。我是在《信使报》上读到的。中士身上大约有三十个伤口,其中十几刀都是致命的。然后那个士兵就坐在中士尸体上捅死了自己。好几年以前在达尔玛忝还出了一桩案子。一个中士的脖子给人抹了,直到今天还是个谜,不知道谁干的。大家只知道那中士叫费亚拉,是图尔诺夫附近的德拉波扶纳人。我还认识75团一个中士,叫雷曼内克……”
他这快活的故事被睡在长椅上的高级教士拉茨纳的大声呻吟打断了。
可敬的神父带着全部的美丽与尊严苏醒过来。他的苏醒有某些现象伴随,跟快活的老拉伯雷笔下那年轻巨人卡冈都亚〔47〕早晨醒来时相同。
随军老神父在长椅上放了几个屁,打了几个嗝,还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才终于坐起身来惊讶地问道:“赞美十字架!我在什么地方?”
中士一见部队里的先生醒了过来,急忙讨好地回答:
“启禀长官,尊驾乐意上了押解车厢。”
可敬的神父脸上闪过一道惊讶的光。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努力整理着思绪,却没有用。从早上两三点身边出现的事到他在窗户上装有栅栏的车厢里醒来,两者之间隔了一片海洋般的空白。
最后,他对还那么讨好谄媚地站在面前的中士问道:“是谁下命令送我到这里来的?我……”
“启禀长官,谁也没有命令。”
可敬的神父站了起来,开始在长椅间踱来踱去,喃喃自语说他弄不明白。
他又坐下来说道:“实际上我们是在往什么地方走?”
“启禀长官,往布鲁克走。”
“我们干吗要去布鲁克?”
“启禀长官,我们91团全调那里了。”
可敬的神父在记忆里吃力地搜索,要回忆起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是怎样进了这车厢的,为什么会往布鲁克走,还有跟91团之间的问题和遭到押解的问题。
他已完全从余醉中醒了过来,能认出志愿兵了。于是转身对志愿兵说:
“你是聪明人,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我是怎么跟你们走到了一起的。不要说废话,也不要向我隐瞒。”
“很乐意,”志愿兵和蔼地说。“我们早上上车时你在车站就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因为你多喝了几口。”
中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