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光辉的败绩(第18/22页)

于莱达又从楼上下来了。第一眼就落到了垂头丧气的巴龙身上。巴龙在炉子边长椅上坐着,望着自己消瘦的肚子,一脸愁苦和倒霉,带着可怕的绝望。

“你倒该去参加静修士派,”知识渊博的炊事员同情地说。“静修士也是成天望着自己的肚脐的,一直要望到自以为看见肚脐上有一圈灵光照耀。然后他们就觉得自己修炼到了第三级——臻于完美了。”

于莱达伸手从灶里取出一小段血肠。

“好了,拿这个去填你那嗉子吧,巴龙,”他亲切地说。“好好胀一顿,把肚子胀破了去,噎死你个馋鬼。”

巴龙眼里闪出了泪光。

“我们在家杀猪的时候,”他囫囵吞着那一小段血肠,感慨地说,“我总是先吃一大块煮猪头肉,整个拱嘴,猪耳朵,还加上猪心、猪肝、两个腰子、脾脏、一块排骨、舌头,然后又……”

然后又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压低了嗓子说:“然后又吃杂碎肠,六根,十根杂碎肠,再吃胖乎乎的血肠。那是加了肉和珍珠大麦或面包皮做的,你就不知道先咬哪一根好,加大麦的还是加面包皮的?每一样都是一进嘴就在舌头上融化了,每一样闻起来都那么喷喷香——我就只知道不断地塞呀,填呀!

“因此我认为子弹可以饶过我,”巴龙继续哀叹。“馋饿却不会饶过我。我家做血肠用的那种烤肉锅,我怕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到哪里也见不到了。肉冻么,我不太喜欢,因为它就像凉粉,颤悠悠的,吃下去没感觉。我老婆却不同,为了肉冻可以不要命。不过,我是哪怕一只猪耳朵也不愿她拿去做肉冻的,因为我无论什么都想一个人吃,按我最喜爱的吃法吃,珍馐美味和精致的生活我倒不喜欢。有一回我甚至拒绝把我老岳父的猪还给他。我把那猪杀掉,一个人吃光了。我太贪心了,连一小篮子肉也没给老人家——那以后他就预言,说我要是翘辫子,准定是馋死。”

“可今天就会馋得你马上翘辫子。”帅克说——那天他嘴里顺口溜出的话似乎全押韵。

于莱达对巴龙突然产生的同情已经消失,因为巴龙又往炉子边灵活地溜过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面包,想整个浸到调味酱里去——巨大的烤肉盘里的调味酱是堆在红烧猪肉四面的。

于莱达一捶巴龙的手臂,面包掉进了调味酱,像跳水人从跳板栽进河里。

还不等巴龙有机会把他的美味从盘里抢出来,于莱达已经揪住他,把他扔到了门外。

巴龙败下阵来,从窗户里望见于莱达用叉子把他那块染成棕红色的面包从酱里叉出来,递给了帅克,再从红烧肉顶上切下一片,放在面包上,说:

“吃吧,亲爱的老喜欢客气的老朋友!”

“神圣的玛利亚呀,圣母呀,”巴龙在窗户后哀叹。“我的面包冲进阴沟里去了。”他摇晃着两条长胳臂到村里找寻七零八碎去了。

帅克吃起于莱达的高贵礼物来,嘴里塞得满满的说:“又回来跟自己人在一起了,我真快乐。我要是不能继续为连里真正办点好事,是会非常难受的。”他擦着从面包滴到下巴上的酱和油说:

“要是他们把我关在什么地方,而战争又拖上几年,我真就想像不出没有了我你们会怎么过。”

范涅克兴味盎然地问:

“你以为这仗要打多少年,帅克?”

“十五年,”帅克回答。“道理很明白。从前有过一场战争叫三十年战争〔24〕,现在我们比以前聪明了一倍,那么就应该是三十年除以二,是十五年。”

“团长的勤务兵告诉我们,他听说我们只要占领了加里西亚前线,就一步也不会再前进了,”于莱达说。“那时候俄国人就会来要求和谈的。”

“要是那样的话,这仗就根本不值得打了,”帅克着重地说。“仗呀,只要一打,就得打出个模样来。在打到莫斯科或彼得格勒之前,我肯定是不会考虑和谈什么的。既然是打起了世界大战,我们又已经到了前线附近,却一屁股坐在这儿不动,就太不值得了。就拿三十年战争时的瑞典人来说吧。你看看,从他们那里到涅美茨基—布罗德和利朴尼茨,走了多远的路?可到了那儿又不打仗了。直到现在,瑞典人半夜还在酒店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瑞典话。再拿普鲁士人来说吧。他们并不是我们的紧邻,可是好多普鲁士人的背包都留在了利朴尼茨。有的人走得很远,去了叶道彻伏,甚至到了美国,又再回来。”

“而且,”今天的猪肉筵弄得于莱达完全失去了平衡,脑子很乱。他说:“所有的人都是鲫鱼进化成的。就拿达尔文的进化论来说吧,人类……”

马瑞克突然进了门,打断了于莱达下一步的默想心得。

“谁走在最后谁给魔鬼抓了去,”马瑞克叫喊起来。“杜布中尉刚刚坐了部车到了营里,同路还带来了士官生别格勒和他那混蛋的背包。”

“跟杜布在一起真受罪,”马瑞克说下去。“他们俩一下车就往办公室跑。我离开这儿时不是告诉过你我要去迷糊一会儿么,你知道的。好了,我在办公室长椅子上伸直了身子,高高兴兴正要迷糊,杜布突然扑过来了。士官生别格勒叫道:‘立正!’我刚站起身子,杜布已经对我发起了脾气:‘你玩忽职守,给我在办公室抓了现行,你大吃了一惊吧?睡觉是只能在末班岗之后才能允许的。’这时别格勒补充说:‘军营条例16节第9段。’于是杜布用拳头砸着桌子大叫:‘你跑到营里来,大概是想回避我吧!别以为我得的是脑震荡,我这脑袋是不怕任何东西震荡的。’与此同时士官生别格勒翻完了桌上的纸张,拿起一份文件大声读道:‘命令:发至280师。’杜布以为别格勒是在因为他最后一句话——也就是他那脑袋不怕震荡的话——跟他开玩笑,又开始责备起别格勒对上级军官粗野无礼的行为来。现在杜布已经带着别格勒见上尉去了。”

过了一会儿帅克和马瑞克也来到了厨房,无论谁想上楼,厨房都是必经之地。军官会全体成员都在楼上,红烧猪肉吃过了,胖胖的马里中尉正在唱歌剧《特拉维亚塔》里的咏叹调,因为还吃了白菜和丰富的筵席,唱时老打嗝儿。